京城里雨水丰沛,春夏时节格外多?雨,闷热天气里,高门贵户多出城避暑,以消暑热。彼时他恰好在京郊查一桩牵涉侯府的秘案,深夜对灯翻看卷宗时,看到戚家的仆妇跌跌撞撞地冒雨跑进来,说沈蔻被人捉走了,屋中迷香都还没散。而白日里,她随戚家婆媳散步时,曾碰见了彭王。
江彻听罢,哪能猜不出情由?
彭王觊觎顾柔的美色,先前?就曾屡施手段纠缠与顾柔肖似的沈蔻,而今深夜偷人,可想而知沈蔻会遭遇什么?。
江彻没半点犹豫,持剑动身。
冒雨疾驰到彭王的别苑,江彻连招呼都没打?,径直越墙而入,直奔灯火最盛的那处。
靠近屋舍时,噼啪暴雨中果然听见了少女惊慌的尖叫。他踹门而入,木屑纷飞间,看到她被彭王倾身压在榻上,身上的寝衣已然扯破,少女紧紧护着身体,瑟缩又惊恐。而彭王的身上,已解得只剩中衣,屋中更有浓烈的香味扑鼻,氛围靡靡。
在彭王出声喊人前,江彻飞身靠近,将?他拽下床榻踹翻在地,拔剑出鞘。
森寒的剑尖几乎刺破彭王的脖颈,江彻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没重伤禽兽不如,给皇家蒙羞的彭王,只以性命相胁,逼他写下认罪书。而后,在彭王惊魂未定的目光里,拿披风裹住沈蔻,将?她抱了出去。
披风早已湿透,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外面如注的暴雨依然倾泻,随同而之的杨固撑着伞默然跟随,沈蔻贴在他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衫。泪混着雨珠滚落,她的声音喑哑轻颤,如同哀声祈求。
“带我回王府,好不好?”
江彻清晰的记得,那时他的心狠狠颤了颤。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与其让她在外头饱受惊慌,不如带回王府安置算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强大的理智压住——沈蔻竭力学着顾柔的模样,令他心神摇乱,众人皆穿她是顾柔的替身,他若将她留在身边,算什么?呢?更何况,她的种种作为,背后皆有戚氏婆媳的影子。
他若真的动摇,便是彻头彻尾地沦入美人计中,那是自诩心性坚毅的江彻绝难允许的。
彼时的他,自负而武断。
所以哪怕心里已有所动摇,却还是未发一语,逆着冷雨将她放进马车,命人送回戚家。沈蔻死死的抓着他衣衫不放手,含泪的眼睛固执望着他,像是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他却挪开视线,狠心将?她纤弱的指头挨个掰开,命杨固护送沈蔻,而后纵马离去。
……
江彻躺在榻上,心头如有万千虫蚁啃噬。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有多?狠,否则也难以在沙场上踏血而行?,挥剑斩杀时毫不手软。但那是对着铁蹄踏边的敌军,对着恶贯满盈的罪臣,而非对着年才及笄的柔弱少女。后面的事情一时间想不起来,脑海里晃来晃去的尽是沈蔻在雨中朦胧哀求的目光,于惊魂未定中藏了幽微的感激与希冀。
却被他无情扑灭。
江彻眉头紧拧,猛地坐直了身子。
是夜,他推窗瞧着客舍的方向,独自站到了天亮。
翌日清晨,江彻如常衣冠严整的去上朝,司闺白檀则带了一众仆妇侍女,含笑来到客舍。
日头才刚升了一竿之高,秋风吹得飒然。侍女手中各捧锦盒,在檐下整齐站成两排,白檀虽是有位分的女官,待沈蔻母女却极为客气,欠身道:“王爷今早去上朝,临行前?吩咐说,外头暂且不安生,便是王府隔壁的院子也未必妥当。两位还是安心在这里,等沈大人的事有了定论,再出府不迟。”
说着话,命侍女挨个掀开锦盒,便见里头尽是上等的香膏、香粉、笔墨纸砚等日常用物。
钟氏闻言,与沈蔻面面相觑。
而后一道屈膝为礼,谢过白司闺的美意。知道那位也是奉命行事,平白推辞无用,便将锦盒都收了,整齐摞在长案上。反正王府的客院里诸事齐备,母女俩在米酒巷简素惯了,倒也用不上那些价值百金的好东西。
只是沈有望的事情,终究令钟氏挂怀。
等白檀带着众侍女走远,她回身掩上屋门,眉头又蹙了起来,“上回我?被人跟踪,杨典军说有人在谋我?的性命时,还不敢深信。却原来你父亲卷入的竟是那么大一件案子。”她想着今早沈蔻转述的情形,犹觉心有余悸,“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京城。”
“应该快了吧。”沈蔻心里也没数。
但自打跟沈有望会面后,有一点她却是很清楚的——
红丸案震惊朝野,当时能令左相丧命,公府倾塌,倘若真相大白,密谋构陷之人的下场定会比顾家更惨。父亲握有谢峤死罪的证据,又?被江彻救走,最初彼此要挟的微妙平衡被打破,谢峤这?会儿怕悔得肠子都青了,掘地三尺都想把她母女俩挖出来。
关乎阖府前?程的事,谁都不会手软。
京城内外,能让她母女无恙的唯有王府的院墙。不管她心里藏了多?少顾忌,对这座王府怀有多?复杂的心思,在阖家性命和朝堂重案跟前?,绝不可任性行事。
好在江彻已搜罗了证据,就差重翻此案。
虽说这?事极难,到底有个盼头。
届时父亲的冤案必将?洗清,一家人亦可团聚。
而她跟江彻的那点纠葛,到那个时候大概也能斩断——前?世江彻虽未能查清红丸案,却借边境生乱、两军交战之机,给了顾家男儿戴罪立功的机会,顺道将?青梅竹马的顾柔接回了京城。而今证据渐渐确凿,只消顾家脱罪,那位艳冠京城的原书女主顾柔也将?风光回京,开启她大杀四方的复仇人生。
江彻心里藏着的是顾柔,情之所至,甚至能容忍她嫁给旁的男人,甘为后盾。
彭王亦会为了顾柔倾尽所有,家破人亡。
那是他们的故事。
而她么,没有了彭王那色胚的觊觎,头顶高悬的利剑便可挪开。至于谢峤,一旦真相大白,丹书铁券都难以免除谢家的死罪,届时襄平侯府步兴国公府的后尘,未必还有能耐来对付沈家,一家三口便能如她所期盼的那样,阖家南下,安生度日。
那是重活之后,她日日都在盼望的事,甚至迫不及待。
她也相信,以江彻的手腕,这?一日迟早会到来。
唯一令她担忧的,只有谢无相。
他毕竟是襄平侯府的人,哪怕跟谢峤父子关系僵冷,血脉族谱却摆在那里。一旦谢家获罪倾塌,他难免要受牵连。那么个清冷如谪仙的人,倘若真的遭了重罪流放,真不知会落入怎样的境地。
*
侯府药圃,谢无相临窗而坐。
老伯从外面匆匆走来,瞧他目光落在谢峤居处的方向,手里还在捣弄药膏,心中微诧,忙伸手轻轻拦住,低声道:“公子别出神了,药膏还是得趁热敷上去,才能有点效用。我?去倒盆热水,公子等药烫热了,就赶紧敷吧。”
说着话,忙去倒热水过来。
谢无相亦回过神,将?药膏刮入瓷碟,放在烫热的水上慢慢化开。
眸色却还是凝重的,抬眉道:“外头如何?”
“沈夫人和?沈姑娘近来不见踪迹,但蒋家那边没动静,想必两人都是府穆王护着,没出岔子。先前?南下赈灾的穆王,昨儿晚上也回来了。”老伯压低声音,眼底隐隐有几丝兴奋,“听说侯爷安排了不少人想暗探穆王府,都被除掉了,半个不剩。”
谢无相闻言,面露冷嘲。
“他那是鸡蛋碰石头。穆王府那些侍卫,谁不是沙场上九死一生,他在盐帮跟前?都站不直腿,还妄想跟穆王硬碰硬。”
“毕竟跟周将军有勾结,关乎身家性命的事上,他常会铤而走险。”
“东西都拿到了?”
“周敦亲自潜进书房取的,神不知鬼不觉。今早碰见侯爷的管事,他那儿也没动静,想必还不知道藏书信的匣子被人翻过。否则,这?会儿侯爷早该乱了阵脚。不过为免旁人疑到药圃,周敦将东西藏在了别处,公子若要用,可随时送来。”
谢无相眸中讽笑更浓,片刻后思量已定,取了拜帖交予老伯,“去趟穆王府,就说我?有事求见穆王爷,为避耳目,请他去趟戏楼。我?有厚礼相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除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