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湖畔,沈蔻的眼睫轻颤了颤。
被杨固安顿在暖厅里之后,她喝了两盏茶,吃了半碟子银丝糕,仍未见到江彻的身影。厅中侍女恭敬而鸦雀无声,她坐得闷了,不由推窗望外。
雪无声飘落,纷纷扬扬。
整座王府都被笼罩在茫茫银白里,隔着十?余步的距离,窗外竹丛在雪中坠弯。而?竹丛之外,冬日里冰封的湖面覆在雪下,远近皆寂无人影。
这般似曾相识的景色,轻易勾动旧时回忆。
她站了片刻,瞧着远处仍没有动静,索性走出屋子行至湖畔,寻一块平整的湖畔青石,铺个厚厚的垫子后坐了上去。雪封的王府很干净,远处的亭台楼阁、花木山石皆成了雪白的小丘,唯有湖心?尚未结冰处能瞧见稍许水色。而?周遭风声细细,雪片落在鼻尖脸颊,只觉凉丝丝的。
仆妇送来了暖手炉,沈蔻抱在怀里。
比起化雪时分,其实下雪天倒没那么冷,她戴上帽兜,将身子裹在斗篷里,抬目望着淡灰色的天空,前尘旧事徐徐划过脑海。
今昔相较,诸事迥然不同。
她的心?头一时是江彻冷硬昂藏的身姿,一时是内侍宣读的圣旨——直到此刻,那封圣旨仍让她觉得不真实。也不知坐了多久,视线里忽然闯入一道熟悉的身影,玄色的披风在雪地里格外醒目,他来得步履如飞,却在踏上架于冰湖的曲廊时,忽然缓了脚步。直到某个瞬间,他似是踉跄着,身体微倾,猛然伸手扶住栏杆。
沈蔻眉间随之轻跳,不由凝眸。
隔着茫茫风雪,她看到江彻缓了片刻,如常踏雪而来。
心?底涌起的担忧随之消弭,沈蔻轻舒了口气,仍将两只手缩回斗篷里躲寒,目光在远近雪景间逡巡。
待江彻走到跟前,就只见少?女衣裙锦绣,身姿纤弱,斗篷上积了层薄雪,仿若雪中盛开的茶梅,静静迎风而?绽。她的脸上瞧不出悲喜,在他走近时,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如先前般忙着起身行礼。想来旧事横亘,她触景生情,还在芥蒂前世那样凄然的收场。也难怪他屡屡靠近,都被她小心?避着。
从前不明白缘故,如今却已洞然。
脑海里那种抽丝剥茧的痛感在他想起沉入湖底的画面时,再无影踪。心?头却仍如虫蚁噬咬,钻心刻骨,痛得他眉头紧皱。
江彻翻身越过栏杆,踩着近岸处冻得结实的冰层,走到少女跟前。
沈蔻的脸颊被风吹得微红,目光落在漆雕食盒,“王爷进了趟宫,想必是探清楚了内情。这道圣旨,能抗而?不尊吗?”声音不高?,语气也颇平静,然而垂眸盯着脚尖时唇角微抿,终究泄露了深藏的情绪。
江彻眉头紧拧,忽而屈身半跪在她脚边。
这动作实在猝不及防,沈蔻微惊,才想着要跳到冰面避开他这姿势,却见江彻抬起紧攥的右手,轻轻按在她的膝上。旋即,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底不知何时泛起了猩红,分明有波涛暗涌。
“往后在我跟前不必拘于礼数,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想吃什么?,也都亲手给你?做,凡事都可随心所?欲,不再受半点委屈。”他微哑的声音顿了顿,视线定定落在她眉目间,神情里有清晰的痛楚与从未有过的恳求,“从前的事都怪我,别再赌气了,好不好?”
雪落在他的脸上,被温热融化,顺着侧颊缓缓滚下。
他的神情举止皆迥异往常,“从前”二字怕也另有所?指。
沈蔻整个人几乎僵在了那里。
她不敢置信,微颤着嗓子道:“王爷这话是何意。”
“我都想起来了。”
“从戚家花厅里头次遇见你?,到那天在后院的湖边……”他说至此处,心?头剧痛翻滚,眉头拧得愈深,半个字都没再说下去。
沈蔻却已明白了全部。
脸颊唇间的血色迅速褪尽,她藏在斗篷里的手剧烈的颤了颤,满目震惊流露时,喉咙间也霎时干燥起来。
她的身体顺着积雪滑下,试图在冰面站稳,腿脚却似不听使唤,毫无防备的倾身欲倒。她甚至忘了找东西扶,只是死死盯着江彻,任由他抬膝伸臂,将她兜进风雪鼓荡的怀里。
……
沈蔻是被江彻抱回暖厅的。
直到坐在火盆旁的软榻,她的目光仍然死死黏在江彻眉间,翕动的唇间吐出颤抖的字句,“你?怎会……”
江彻满目猩红,取壶为她斟茶,却将大半洒在了桌案。
比起沈蔻乍闻此事时猝不及防的震惊,他的回忆是慢慢寻回的,也早就想好了,等记忆尽数恢复,理?清所?有的来龙去脉,便可与她坦白,打消她如今刻意的躲避与疏远。然而当少?女倾身跃入冰湖的那一幕闯入脑海,仍如万钧之锤砸在心上,令他到了此刻都难以平静。
他斟了两杯,仰头饮尽。
好半晌,涌动的心?绪才被渐渐压住,江彻清了清喉咙,帮沈蔻解开炭盆旁略嫌闷热的披风,“仲春的时候,我曾去过戚家,看到你跟着仆妇出来,却远远的掉头避开,从别处离开……”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他的手不知何时攥在了沈蔻的小臂,将事情娓娓道出。
从他被噩梦所?困,到他渐渐忆起旧事。
抛开从前所?有的隐藏与城府,他毫无保留的将整个过程尽数道出。
“……在北边打仗的时候我就明白,其实你?早就走进了心?里,就算见着面的时候极力克制、忽视,真到了别离的时候,却总魂牵梦萦。我原打算回京后便与你说明白,却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死?”
极为漫长的沉默后,沈蔻终于开口。
眼睛不知是何时染了红,从雾气迷蒙到泪花盈盈,泪珠悄然自腮边滚落没入衣襟,在她侧头觑向他时,更如珍珠断线。
江彻心头剧痛,伸臂将她揽进了怀里。
沈蔻的十?指死死攥着衣袖,原本沉默的哭泣,在她开口时变成了强自克制的哽咽。先前决意尘封遗忘的旧事,随着他的声音尽数勾起,有最初的春心萌动、仰慕爱恋,亦有后来的卑微期待,不肯死心?。那些事卑微而执着,在大梦醒来后回想,甚至觉得荒唐、不值。但当时藏在心底里的情绪,却也无半分伪饰,铭心刻骨。
她闷在江彻的怀里,泪水迅速浸透玄色锦衣。
“你?明白了心?意,却还是退回东西。”
“我没见到它。”
“若是香囊真的送到跟前,我定会珍之重之,绝不会如以前那样自负武断。”
“更不会放任顾柔在暗处卖弄手段,谋算你?的性命。”
男人声音微沉,藏了痛悔。
沈蔻却稍觉愕然,擦尽了泪珠,从他怀中抬头道:“是顾柔?”
“锦囊送到时我已救出了她,顾柔虽流放在边地,却大略知道京城的动静,假言转交,拿走了香囊,却半个字都没跟我提。”
这话说出来,沈蔻倒是想起来了。
是了,死后看到的那本书里提过,她的死其实是顾柔随手为之,意在扫清障碍。
那本书里还说……
方才激荡的心?绪稍敛,她觑向江彻,不动声色地从他怀里抽身出来,“那之后呢?”
“害人偿命,天经地义。”
“顾柔死了?”沈蔻惊而?失声,怎么都没想到书中的女主会被视她为白月光的江彻弄死,结巴着道:“她若死了,那你……”
“也死了。”
江彻不忍细述当时的凄楚,只将视线稍垂,道:“杀顾柔的时候匕首刺裂了冰面,我与你都沉在湖底。”
“之后……就没了?”
她眼底泪水未干,方才还是强忍伤心的哽咽模样,这会儿连连追问,倒令江彻觉得疑惑,“不然呢?”
沈蔻眉头微蹙,呆呆看着他。
得知江彻藏在铁石心肠下的那些心?思,她确实意外而?惊喜,尤其经了这辈子的点滴,那些解释更如春泉浸润而?过,渐渐融开裹在心口的寒冰。但江彻查明实情杀死顾柔为她报仇,还与她一道沉在湖底……这样的结局确实令她惊愕而?感动,却也将她推入巨大的迷茫中。
她愣了半晌,才将疑惑道出。
“我死了之后看到了些画面,说你对顾柔情根深种,爱之极深。”她瞧见江彻不以为意的皱眉,心?底不知怎的有些欢喜,又道:“那会儿红丸案还没查清,顾柔为了报仇,会嫁给彭王,亲手搅得他妻离子散,得偿所愿后又嫁给你?,而?且你?还会……登基。”她越说越迟疑,瞧见江彻那副听鬼故事般的神情,甚至怀疑是她记错了。
果然,江彻鼻中冷嗤了声。
“胡扯。”
沈蔻低声道:“不会吗?”
“我虽心狠手辣,却是时局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顾柔随手害人性命,哪当得起旁人的情意?何况,我若当真对她情根深种,岂会坐视她嫁给旁人?彭王的能耐和心?计还不如曲贵妃,便是要报仇对付他,也无需让女人以身为饵。沈蔻——”他稍稍凑近,盯着她微抬眉梢,“在你心?里,我就无能至此?”
“不不不,王爷的手段令人佩服。”
沈蔻赶紧否认,顺道在情绪收敛后改回称呼。
江彻眼底猩红未散,却因她这胆小的模样勾了勾唇角。
天色不知是何时暗下去的,因?江彻闭门反锁,仆妇也未敢秉烛进来,这会儿满屋昏暗,唯有旁边炭盆里忽明忽暗。压在心头的重石稍稍移去,江彻瞧着令他辗转反侧的娇丽眉眼,在她鼻尖轻轻一点,“你?是戏本写多了吧?竟想得出这种荒唐的事。”
才不是呢!
沈蔻心中轻哼。
不过以江彻的性情,断乎不会扯谎,他所?说的那些定然不假。那么,她看到书里的那些事……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想起了件当时便颇疑惑的事情——在她死之前,书里的事情极为流畅鲜活,但在她死后,那些画面却是断续凌乱的,只是剪影般道出结局,却不知中间的情节。
若果真拿戏本来类比,那些剪影般的画面,倒像是她构思时写的粗略走向。
那一瞬,沈蔻恍然大悟。
或许那本书最初是打算那样写下去的,让顾柔历经苦难后变得心?狠手辣、大杀四方,最后再嫁给手腕出众、尚未婚配的江彻,登顶帝位。只不过在她死后,无论是因江彻震怒之下杀了顾柔,还是写书的人意识到当中种种相悖之处,都没再写下去,所?以她看到的只是断续剪影。
如同她写的戏本,其实也有诸多考虑不周之处,被谢无相逐个更改,最后的戏本和起初的设想并非完全一致。
谢无相说过,南戏虽说是戏文,当中的人物却该真实可触,他所?作出的选择应当因?其性情经历而?生,方觉鲜活。
江彻让顾柔杀人偿命,便是他的选择。
于是那本书中的一切戛然而止,时光回到最初,自由生长。江彻见不着她就噩梦连连的毛病,或许也是在沉入湖底时得上的。
风雪冰湖再入脑海,却已不是当初的绝望灰心。
沈蔻觑向江彻,挑起浅笑。
江彻抱住她,素来冷硬的脸上浮起柔色,“难得还能重逢,这赐婚的旨意,就不必抗而?不遵了吧?”他的气息落在沈蔻耳畔,温热微痒,亦如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沈蔻嘴角翘起,环住他的腰,“我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