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心在静坐的粉丝里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钟圆圆,网名“汤汤的圆圆”。温心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坐在人群边缘,用脖子上挂的相机四处拍照。她在人堆里也颇好认,一头染成粉色的长发,扎两条马尾。根据温心得到的资料,她今年刚满十八岁。
“圆圆你……也是子轲的歌迷?”温心靠工作证件穿过了保安的围墙,遛到钟圆圆身边,惊讶地问她。
钟圆圆认出了温心。稍一寒暄,温心才知道,钟圆圆和KAIser官方后援会几个小干部关系不错,是被她们拉过来凑人数的。Mattias官方后援会会长跟着KAIser的歌迷一起瞎起哄,温心想,幸好郭姐的决定还没对外公布。
看钟圆圆,也不像有多少“会长”的自觉。都这会儿了,她还悠闲自得地到处拍照。确实,不像KAIser后援会这样人多势众,如今的Mattias,也没几个歌迷好让钟圆圆去组织集体活动。
钟圆圆介绍了她周围几个女孩,几个男孩。都是周子轲的死忠歌迷。
温心和她们问好,看着其中一个叫奇奇的小姑娘,胸前挂的牌子写着“KAIser后援会第五分会会长嘉兰塔下的奇奇”,她已是泫然欲泣,眼泪努力含在眼妆还没花的眼眶里。
还有更多人,“嘉兰塔下的面包树”,“嘉兰塔下的芋子”,“嘉兰塔下的暴风战士”,十个,二十个,更多“嘉兰塔下”的小朋友们,或不甘,或期待,举着标语、灯牌,对围观群众横眉冷对,朝通往码头的各条道路上不放弃地张望。还有个坐在角落里敲打电脑的,“KAIser后援会第五分会文案策划组组员嘉兰塔下的小光”,戴着眼镜,帮其他人守着行李。
温心离开的时候,几个保安和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正阻止电视新闻记者在码头外报道和拍摄。从码头里走出几支安保队伍,看样子有几十个人,朝那群粉丝们涌过去。
温心听到奇奇的叫声:“不……我不……我不要上船!子轲来了吗?我要等子轲来了才——我才不怕上不了船呢,子轲不来,我们七百人就不上船!你们的船也别想走!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你——我——我不要进去——”
亚星娱乐主管艺人经纪的谭副总在码头二楼的窗边朝外看了一会儿,把百叶窗拉上。
肖扬就在他身后喝咖啡。谭副总听说,今天肖扬的粉丝团集体过安检口的时候,因为人数太多,场面一度有些失控。肖扬是KAIser的主唱,人气成员,外形条件得天独厚,练习生时期就因为才艺兼备,拿到不少演出机会。他又刻苦勤奋,兼一个讨人喜欢的性格,今年这次音乐节活动还由他担任第一主持人。在亚星娱乐,这就是最正统的偶像,依着前一代继承下来的路子,该是公司目下最受捧的顶梁柱才对。
“周子轲还是不一定能来,”肖扬耸了耸肩,“郭姐已经尽力了。”
谭副总问肖扬,咖啡苦不苦,要不要加糖。
肖扬苦闷道,他最近正在做一组燃脂训练:“苦的正好。”
林经理从外面进来,西装外套都湿了,满头是汗:“我那采访都结束了,周子轲人呢,还没到?”
谭副总叫他先坐下。
距离邮轮启航还有三十分钟,林经理心焦地看墙上挂钟,拍着大腿,嘴里喃喃的:“我看是真来不了了。”
肖扬闷头喝咖啡。
“我当初听人说,公司的练习生档案里有他,还当是有人恶作剧,”林经理说,“也可能哪个年纪轻轻不懂事的,胡编乱造自己档案。后来还是毛总亲口说,说是真有这么回事。说周子轲是自己到公司报的名,是毛总给他面的试,但他从拿了练习生的资格以后就没再来过。”
谭副总在旁边站着。
“谁也没当回事啊,毛总也没当回事。谭副总,你当时把这个认真当回事吗?你也没当回事,”林经理讲,“要不说咱们郭小莉女士啊,女中豪杰,KAIser那个宣传物料在公司内部刚发的时候,我跟李经理我们几个,都傻眼了。她还真把这位招进来了,还安排人做队长。周子轲在公司练习生处备档了三年,训练过一天吗?公司往市场里推出一个组合,要花多少人力物力财力,这不是儿戏啊!”
“引火烧身,这才第三年,平时不工作也就算了,音乐节这样的大型活动也放咱们鸽子。往后怎么办?”
“林经理,你先冷静些。”谭副总说。
“从决定把周子轲放进KAIser这个团队里,就注定有一天要玩砸了。郭小莉女士,我知道,她就是这样的做事风格,从汤贞的时候我就听说了,她喜欢铤而走险,她是真敢。”林经理讲。
“但光敢做没用啊,你得敢当啊!全公司所有艺人都来了,就两个没来,两个全是她郭小莉手底下的艺人。云老板也就算了,情况特殊。周子轲,这是她郭小莉请进来的一尊神仙,将近八百歌迷在人家码头外面闹事,往后还有七天,我看她这次回去怎么在董事会上交代!”
温心在贵宾休息室大厅里到处找,挨扇门看,愣是没找到Mattias的休息室在哪。最后还是碰见了祁禄,温心才在KAIser休息室里找见汤贞老师了。
休息室里热,祁禄帮汤贞把厚外套脱下来。不像是此刻坐在汤贞身边陪他说话的易雪松等人,他们穿着代言品牌提供的运动套装,这是出席音乐节活动的一个必要环节,汤贞身上没有这方面的品牌赞助,他是穿私人服装过来的。
田领队专程过来,和汤贞又是问好,又是一顿解释。他说,因为事先不知道汤贞老师要过来,再加上梁丘云老师已经确定不来了,所以给前辈Mattias准备的休息室,被公司另一位大牌经纪人魏萍所带的练习生队伍临时征用了。
“萍姐带的那几个练习生,宋尧他们,明年就出道了,”田领队为难地讲,“公司方面很照顾,这次音乐节统筹会议上也说,想提前给这几个孩子露露脸,亮个相。所以今天萍姐说起,我也不好拒绝。如今你过来了,我这……汤贞老师,实在是对不起!”
汤贞对田领队笑了。没关系。他说。
易雪松坐在对面,一声不吭地看他们。
温心听陶锐讲,他们发现汤贞老师的时候,汤贞老师因为刚来,没找到休息室,就站在大厅里,外面那么多记者一哄而上,差点把人推倒了:“还是四哥及时赶到,把汤贞老师带过来的。”
他口中的四哥就是易雪松,在KAIser主力队五个人里年纪排行第四。
罗丞从门外进来一看,休息室衣柜里那件胸前绣着“ZiKe”字样的外套还独自挂着,没人穿。
“他来了吗?”易雪松问。
罗丞摇头。
田领队出去了。罗丞看见汤贞,他也在易雪松身边坐下,说:“汤贞老师,觉得累啊,口渴啊,你告诉我们。这两天郭姐不在船上,祁禄前辈和心姐要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你找我们几个就可以。”
汤贞看他们,汤贞那双眼睛弯下来一点。
易雪松也和汤贞讲:“不用跟我们客气。”
罗丞感慨道:“我想起以前参加公司音乐节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大热天。我们几个练习生,我,肖扬,雪松……那时候陶锐还没进公司吧。”
陶锐坐在汤贞身边,睁大了眼睛听罗丞讲。
“汤贞老师那时在休息室里摆了一大桌子,请我们那届练习生进去吃水果,”罗丞说着,四下里看看,对汤贞讲,“刚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个果盘,里面半盘子西瓜,怎么没了,我再去外面要点。”
罗丞出去了。
汤贞脸上还笑的,汤贞今天看上去心情是很好,他说,他记得肖扬很喜欢吃西瓜的。
易雪松扶着沙发靠背,瞧着罗丞背影,又看汤贞,说:“这都被你抓着了。”
易雪松戴着耳机,坐在对面用手机看球赛。
陶锐在汤贞身边小声叫他:“汤贞老师。”
汤贞回过头看他。
陶锐好像有点紧张,他眉头微皱:“汤贞老师,三哥……今天到现在还没来。”
“你说他今天还会来吗?”
陶锐说,三哥前一阵子好像心情不大好:“他之前来参加过一次节目录影。”
“当时大哥很高兴,因为三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录过节目了。大哥说,可能三哥之后还会再来。可三哥之后再也没来过。他不喜欢我们的工作。我觉得他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汤贞好像走神一样。
陶锐叫他,汤贞老师。
汤贞看向陶锐。
在KAIser所有成员里,陶锐是年纪最小,也是最晚进入公司的一个。在汤贞生病以前,他常和后辈们讲,你们有什么问题不明白,可以来问我。多半人由此开始和汤贞建立了短信联系,但只有里面很少数人真的把汤贞当作一个知心的前辈。陶锐是其中之一。除了逢年过节常发信息问候汤贞以外,时不时的陶锐还会写一些邮件,认真向汤贞咨询各种工作上、生活上,甚至关于自己未来人生上的大问题。
只是最近这几个月,这些邮件的内容越来越多地变成问候汤贞的近况,而汤贞碍于身体原因,也越来越无法及时回复他。
“我最近经常想三哥的事,”陶锐看着汤贞,认真道,“想起汤贞老师你以前说,三哥是天生的偶像,但三哥可能更适合去做一些别的事情,而不是到公司来,只是做一个偶像。”
“当时我还不太明白你话里的意思。现在我可能……我也在想,三哥也许真的不属于我们。你知道吗汤贞老师,之前他有一天和齐星说,让齐星去找别的工作,三哥大概已经有退出公司的想法了。”
汤贞没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陶锐烦恼道,“如果他有一天真的退出了,我们还叫KAIser吗?我有一次听到大哥和二哥他们讨论,他们也……你说我应该去挽留三哥吗。”
汤贞想了想,说:“小周他……”
汤贞两眼低垂。
陶锐目不转睛盯着汤贞,好像他只能指望汤贞老师在这个问题上给他出出主意了。
可汤贞却说。
“你三哥会找到适合他去做的事。”
汤贞也没看陶锐,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找到他……真正想做的事。”
陶锐张了张嘴。
汤贞的说法就像在劝他放弃。
“三哥找到了,我们是不是就要解散了。”
汤贞抬起头来,看陶锐。
“不过三哥看起来,”陶锐喃喃低语,“确实不太像会一直留在我们这里的人。”又说,“我妈妈也说,三哥和我们不是一个社会阶层的,什么时候想走他就会走的。”
不会解散的。汤贞说。
陶锐说,三哥是我们的队长,他的歌迷人数那么多,所有人都关注他。他走了,KAIser就不再是KAIser了。
汤贞摇摇头,说,还有肖扬、罗丞、雪松他们。还有你,陶锐。
“我?”陶锐问。
罗丞从门外进来的时候,听见陶锐和汤贞说:“我不像你和三哥,汤贞老师,我根本没有什么偶像魅力。”
罗丞把陶锐叫到一边去,他看着陶锐失魂落魄的样子,低声问了几句。接着罗丞眉头深锁,走到汤贞身边,说:“汤贞老师,你准备一下,咱们快上船了。你要不要和郭姐说几句话?”
汤贞跟着罗丞他们出了KAIser的休息室。
郭小莉正在外面对温心和祁禄两个人一遍遍地叮嘱,她自己不在,恨不得把从上船到下船,所有需要注意的细节都跟两个助理确认一遍。见到汤贞来了,郭小莉过来拥抱他。
“这几天开开心心地玩,让祁禄他们陪你散散心,郭姐很快就去找你。”
“谢谢郭姐。”汤贞说,他看着她,嗓子里声音发涩。
郭小莉拍拍汤贞肩膀,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去吧!”又叫温心:“给阿贞穿件外套,甲板上风大,你们仨都别吹着了。”
KAIser隔壁,木卫二的休息室房间门开了,骆天天为首的一行人在魏萍的带领下出来,正好温心扶着汤贞进KAIser的休息室。骆天天看见汤贞了,汤贞低着头,没看见他。
肖扬一回休息室,兴奋道:“谁拿来的西瓜啊?”
易雪松摘下耳机,说:“汤贞老师给你留的。”
肖扬心情大好,一看旁边罗丞正和陶锐低头说话,他好奇,过去听了两句,接着他把陶锐抱着脖子拽到桌边来。肖扬自己拿了片西瓜吃一口,叫陶锐也吃。他说:“你脑袋瓜成天瞎琢磨什么,吃西瓜,天塌下来二哥给你顶着。”
汤贞穿了外套,安静在窗边坐着,等待上船。易雪松坐他对面,发现汤贞瞧着窗外的货车、邮轮,还有无边无际的海,一直在出神。
距离邮轮启航还有八分钟的时候,肖扬整装待发,和KAIser其他几人一道,推开了贵宾休息室通往邮轮的出口。海风阵阵,阳光烧灼着大地,豪华邮轮上,两千五百位歌迷已经通过游客通道上了甲板,此刻她们正齐聚在栏杆边,对着出现的艺人们疯狂地欢呼、尖叫,挥舞手里的扇子和旗子,放肆表达她们的热情。邮轮公司为亚星娱乐的艺人们开辟了一条专属通道,让他们可以沿着岸边的电梯,在歌迷目光中,在摄影机记录的镜头下,直接登上船头甲板的停机坪。
肖扬听见有女孩子在齐声欢呼他的名字。他抱着陶锐脖子,一起举手朝邮轮上打招呼,随即又怂恿起一波连一波尖叫的热浪。
“汤贞老师,这次纪录片不拍咱们,咱们随便走,随便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温心和汤贞走在队伍后面,她对汤贞讲。
汤贞一时没听明白。
温心贴耳说:“梁丘云没来,郭姐说就不拍咱们了,省的对接下来那十周年活动影响不好。”
汤贞点头。
钟圆圆站在甲板上,举着望远镜往亚星艺人的队列里来回扫描,又望码头外面的高速公路。整条邮轮上这会儿此起彼伏,尽是欢呼喝彩,而钟圆圆身边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好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
奇奇哭天抢地:“子轲,我要子轲……不管,我要子轲!!”
另个男生正用手机刷亚星娱乐的App。就在几分钟前,亚星娱乐的官方出席艺人名单里突然出现了汤贞的名字。微博上也有媒体发布了拍摄到的汤贞坐在KAIser休息室里的照片:“能不能刷出子轲来啊,不会真不来吧。”
钟圆圆另一边,为数不少的盛装打扮了的女孩子已经坐在甲板上,忍不住哭泣起来。
“几千万人里抽这么两千多个,可能一辈子也就抽中这么一次,”她们其中一个人站在钟圆圆身边,靠着栏杆,望着下面一个个出现的艺人,哽咽着感慨,“从拿到门票,到真正上船,天天准备,激动得我啊,夜夜睡不着觉,下了班就拉着我姐去逛街买衣服买鞋。结果来了,真行,子轲没来,”她眼眶通红,说着说着,一吸鼻子,“同情那些花十好几万买门票的……算了,谁同情我啊?”
“来了。”钟圆圆说,把望远镜放下了。
有男生说:“我看见汤贞老师了,圆圆姐,汤贞老师上甲板了。”
奇奇还在哭:“子轲怎么回事,明明上次KAIser的节目他还去参加,他还去肖扬那个贱人的节目上道歉,到音乐节怎么就不来了,他是不是被亚星娱乐的人欺负了。我不管,我不想玩了,我要回家。”
“周子轲来了。”钟圆圆边调相机镜头边说。
田领队在邮轮公司的办公室里接到紧急电话,说那家国际安保公司的护航舰队突然接到命令,全体人都已经登船了。
“这船队不是说不跟吗?”田领队皱眉道。
“他们收到消息,周子轲的车已经到码头外高速路口了。”
郭小莉迎着风,踩着高跟鞋,独自站在高速公路码头的出口处张望。
风大,郭小莉仰着头。她听见那越来越近的高速引擎声,从公路的天际后面,挟着一阵雷霆般的轰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一辆黑色超跑从郭小莉身边呼啸而过。
“子轲!!”郭小莉回过头,迟迟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