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叔的神色微微一变,但转瞬掩饰过去。
赵晏望见他?眼中?稍纵即逝的犹疑,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头?。
旋即,她借着喝茶,望向正在与众人谈笑风生的纪十二?。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信任他?,恍然?间,他?的身影似乎渐渐与另一个人重合。
最初只觉得是凑巧,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产生错觉的次数竟越来越多。
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若非她坚信那一位远在洛阳,绝无可能吃饱了撑的、跑到这种地方委屈自己,她定会?认为纪十二?是他?乔装打扮。
没错,她一定是在做梦。
毕竟两年?前,他?亲口说过,在这个世上,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
思及此,她“恨屋及乌”,看向纪十二?的眼神多了几?分嫌弃。
纪十二?浑然?未觉,不经意与她对上视线,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尽管他?戴着面?具,但一双眼眸宛如最纯粹的墨玉,蕴含着星星点点的光华。
赵晏别过头?。一旦开始联想,他?笑起来也与那人愈发相似了。
她两年?没有见他?,本以为已经渐渐淡忘,但如今才发现,她对他?的神态与动作仍然?记忆犹新。
一定是时间还不够。
她与他?认识八年?,至少需要?花费同样的光阴来将他?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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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众人散去,赵晏也回到自己房中?,吹熄了灯烛。
她和衣躺在榻上,却并未入睡。许久,一阵几?不可闻的叩门声响起。
门没有锁,纪十二?轻轻一推,走了进来。
他?反手栓上门,规规矩矩在桌边落座,主动与她维持着一段合乎礼节的距离。
赵晏已经坐起来,好笑道:“你离我那么远,我说话你听得清吗?”
她将嗓音压得极低,内力差的人根本不可能听到。
纪十二?犹豫了一下:“这里不比外?面?,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靠得太近,你不会?介意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赵晏瞥他?,“况且凭你的身手,能占到我什么便宜?”
纪十二?觉得有理,当?即挪过来,在榻边席地而坐。
他?抬头?看她,眼眸在黑暗中?如琉璃般剔透:“你说吧,现在我可以听到了。”
赵晏默默地移开视线:“我已经告诉杨叔,但没说是你看见的。”
否则杨叔定然?不会?相信。纪十二?再怎么与他?们打成?一片,也终归是外?人。
纪十二?略微惊讶:“你这么信任我?就不怕我别有居心,故意骗你吗?”
“你敢!”赵晏刷地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我生平最恨欺骗,你若对我撒谎,我要?你偿命!”
纪十二?登时一动也不敢动,半晌,轻轻道:“雁娘,我没有撒谎,我永远都不会?欺骗你。”
黑暗中?,两人视线交汇。
他?的眼眸近在咫尺,幽深如夜,却有着清澈漂亮的光,与她记忆中?熟悉的轮廓悄然?重叠。
赵晏缓缓收手,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仿佛要?透过面?具看清他?的真实容貌。
“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她心情复杂,“或许这便是我相信你的原因?。”
纪十二?怔了怔,好奇道:“谁?你的意中?人吗?我既然?能沾他?的光,他?定是个好人吧。”
“好人姑且算是,但意中?人?你想多了。”赵晏勉为其难地评价,“我讨厌他?,非常讨厌。”
纪十二?一时没有接话,安静良久,才低声道:“为何?”
赵晏原想回一句“别多管闲事”,但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前些日子,你不是问我,如果?我是你记挂的那位小娘子,你要?如何我才肯原谅你吗?我不知你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我的……我曾经的心上人,他?当?着我的面?,把我写给他?表露心迹的字条扔进了水塘里。”
“那时候,我也不确定他?是否我喜欢我,但他?的一些言行,让我以为他?多少有些在意我,只要?我先开口,他?定会?承认。”她垂下眼帘,心里百味陈杂,“事实证明,是我一厢情愿。”
深埋多年?的秘密,甚至都未曾对姜云瑶提起过,如今面?对这个似是而非的身影,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她潜意识地心想,倘若真的是他?,他?千里迢迢寻来,只为亲自与她解释……她愿意听他?一回。
“你说你不懂小娘子的心思,可我也不明白?,你们郎君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像是在说给纪十二?,又仿佛在说给记忆中?的那个影子,“你若不喜欢一个人,会?待她与别的小娘子截然?不同、三番五次出言维护她吗?但你若喜欢她,又怎会?把她的心意弃若敝履,还说世上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中?染上委屈。
原来她一直以为的不在意,都是自欺欺人。时隔两年?,她从来没有放下。
也许她不懂什么才算作真正的情爱,只是喜欢他?那张脸,便想要?从今往后每天都能看到他?。
可她写下字条、偷偷夹在他?书?里的时候,那份羞怯与期待的心境却是真实的。
屋里陷入长久的安静,直到纪十二?轻声打破沉寂:“或许他?……你那位心上人和我一样,年?少无知、难为情,适才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他?其实……非常喜欢你,至今仍惦念着你。”
赵晏抬眼看向他?,闷声道:“你确定?而不是为了哄我?”
“我确定。”纪十二?难得郑重,“我是郎君,我明白?郎君们心中?所想。”
他?与她对望,那瞬间,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
仿佛漫天星辰坠入湖水,摇曳徐徐涟漪。
赵晏抬了抬手,几?乎要?控制不住将他?的面?具揭开。
可是,万一她自作多情,发现底下是一张完全陌生、并且已经容颜尽毁的脸……
她及时止住的动作。
算了。她自己丢人现眼不打紧,却无法为了一己之私而伤害无辜。
“我差点忘记一件事。”她收敛情绪,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在瓜州住客栈的钱是我垫付,到了沙州,又要?我替你掏腰包,你准备拿什么还我?”
纪十二?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愣,从衣襟中?摸出一件物品。
是块通体莹润、不掺一丝杂质的白?玉佩,缠枝牡丹纹样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我身上没有足够的银钱,先用此物抵押,将来你拿着它到洛阳找我,会?得到应有的报酬。”
赵晏小时候在宫里见惯了奇珍异宝,自然?识货,她有些诧异,纪十二?看起来穷得叮当?响,身上却还有这么贵重的物件。
她直觉是他?在家中?获罪之前留下的东西,岂肯接受,嘴上却毫不客气:“你这个人,说话遮遮掩掩,洛阳那么大,你让我去哪找?依我看,你就是存心想骗……”
“君子一诺千金,到时候,你就去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你。”他?温声打断,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将玉佩放在她的掌心。
暖意蔓延,分不清是来自他?的手指还是玉佩沾染的体温。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再推拒:“你何时回京?别想赖我一辈子的账。”
“走完这趟就回去。”他?笑了笑,低哑难听的嗓音似乎也变得温和,“我打算再见那个小娘子一面?,与她道歉,当?年?是我的错,告诉她我喜欢她、想娶她为妻,问她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赵晏下意识攥紧了玉佩。
她有许多疑问,他?一个逃犯,如何去见她、又怎么可能再与她结亲?
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只笃定道:“她会?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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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临出发前,杨叔召集众人,简明扼要?道:“之前在肃州遇到的马贼同伙追了过来,为免麻烦,我们改变方向,走纪公子说的那条路去沙州。”
众人愕然?,但他?们素来遵从杨叔指挥,见赵晏姐弟也没有反对,便点头?答应。
只有杨凌越众而出,不满道:“若不是因?为他?,我们怎会?被马贼缠上?我们带他?走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阿爹,我们须得尽快护送小娘子和小郎君去伊州,切莫自找麻烦、因?小失大!”
杨叔正待说些什么,赵晏已率先道:“走近路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再说,那些马贼是我杀的,杨兄怎知他?们的目标是纪公子,而不是我?如果?他?们要?杀我寻仇,你也决计把我丢下吗?”
她不动声色地挡在两人之间,目光平静地望向杨凌。
杨凌没有回答,径直转身离开,快步下了楼。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赵晏视若无睹,淡然?吩咐道:“收拾行李,出发吧。”
韩伯稍事迟疑:“小娘子,您敢担保纪公子所言可行?”
赵晏点点头?:“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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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瓜州,纪十二?自觉主动地担当?起向导的职责,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带领众人疾驰向西。
赵晏心底的疑惑再度浮现,如若是那位,这应当?是他?生平第一次去西域,先前他?也说了,做梦都想去沙州看看,后来才改口,自称已经跑过一次商。
此人终日胡言乱语,真真假假,她都不知该信他?哪一句了。
唯一直觉,他?必定不会?害她。
四月,队伍临近沙州。
这块地界是韩伯所熟悉,他?一开口,众人讶异之余,不禁激动,纪十二?果?然?没有撒谎,他?们比预计抵达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五日。
趁着中?途休息,他?们将他?围住,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
纪十二?礼貌客气地回应,间或抬眸朝赵晏看来,眼里尽是得意与邀功。
赵晏不禁好笑,刚想调侃,突然?,纪十二?目光一凝,以生平罕见的速度撞开身边的人,朝她飞扑而来。一道冷光在眼前闪过,溅起一片血红。
她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倒,他?将她护在身下,温热的液体从他?肩头?淌落,滴在她脸上。
杀喊四起,赵晏心跳如擂,一把推开他?起身,慌忙去查看他?伤口血液的颜色,厉声道:“你不要?命了?你就不怕……”
后半句消失在空气中?,她的呼吸在顷刻间止住。
方才的动作让他?的面?具有些歪斜,露出了眼角的一颗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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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沉,风沙呼啸而过,马贼们的尸体遍地横陈,血迹渗入砂砾,很?快被吹散掩埋。
“我就说,他?形迹可疑,果?然?是个叛徒!”杨凌抽出刀,大步朝纪十二?走去,“我们跟随他?中?途改道,为何还会?被马贼追上?一定是他?出卖了我们!他?和那群马贼是同伙,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不是他?。”赵晏挡在纪十二?面?前,斩钉截铁道,“不是他?出卖了我们。”
此话一出,周遭归于死寂。
众人皆知她言外?之意,不是纪十二?,难道是队伍中?出了内鬼?
可在场除了赵晏和赵宏,都是在战场上过命的兄弟,要?他?们怀疑彼此,实在难以接受。
韩伯年?纪最长,语重心长地劝道:“小娘子,此人仪表堂堂,又惯会?花言巧语,您年?纪尚轻,为他?这样的郎君蒙蔽,也无可厚非。不若您和小郎君留在沙州,等我们归来,再一同返程吧。魏都督与赵将军相熟,定会?妥善照看你们,送信的任务,交由我等便是。”
事到如今,他?不再向纪十二?隐瞒真正目的,显然?也是动了杀心。
但就在此时,一阵纷杂的马蹄声传来,层出不穷的马贼从暗处现身,密不透风地将他?们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