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名?叫沈惟,漂亮得看?不出年纪,是位四处周游的医者,当年她行至凉州,在?军中帮忙不少。
她从未向旁人透露过真实姓名?,只因与赵晏一见如故,便与她说了些自己的事。
赵宏也还记得她,兴高采烈地与她打招呼,邀请她坐下一叙。
沈惟没有客气?,向店小二要了一坛酒,三人不喝,她自饮自酌,却也不见半分醉意。
夜色渐浓,胡姬们翩翩起舞,有客人兴之所至,呼朋引伴加入其中。
沈惟笑着拉起赵晏,跃跃欲试道:“晏晏,我新学了支舞,跟青奚的大不相同,教?给你如何?”
赵晏不忍心拂她兴致,便答应下来,随她走向热闹的人群中。
赵宏和纪十二在?身后鼓掌,赵晏回头,不偏不倚地望进纪十二温柔而幽深的目光。
周遭人声?鼎沸,沈惟舒展肢体,借着传授舞步、身形交错的机会,轻声?道:“方才那群商人,我跟踪了许久,他?们来历蹊跷、目的成?谜,似乎正在?往西?州运送一批……火/药。”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赵晏辨认口型,才明白?是什么。
“我不愿与官府有所牵扯,上?回在?凉州已是破例。”沈惟侧身,继续道,“这次既然你来了,不如替我去安西?都护府跑一趟,把消息告诉他?们。”
赵晏点头:“沈阿姐,这些年你去了何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接到师父传信,回了趟剑南道,”沈惟叹息,“送走了我的……”
她稍事沉默,声?音放得更轻:“或许我该叫他?一声?‘父亲’吧。我似乎对你提起过他?,我本以为,这辈子永远都不会见到他?了,但?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心里风平浪静,已经懒得去恨他?了。我顺从他?的意愿,将他?葬在?了他?和我阿娘初次相遇的地方,也算仁至义尽。”
赵晏安静地听着。
沈惟的母亲是青奚人,父亲则来自中原,用她的话说,她父亲背弃了她们母女,让她母亲客死异乡,而她千辛万苦逃回西?南,被师父收养。
“之后我打算在?西?域待一段时日,寻访当地名?医,再顺带看?看?那群商贩有何企图。”
赵晏回过神:“沈阿姐,你独自一人行事,千万小心。”
“我会的。”沈惟笑道,“我还等着去凉州参加你和那小郎君的婚礼。”
赵晏赧然,却也没有纠正。
沈惟四海为家,两人经此一别,再相遇就不知是何时了。
如若有缘,无论是在?凉州还是洛阳,总会重逢。
一支舞结束,沈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赵晏返回桌前?,与纪十二和赵宏走出食肆。
街道上?喧嚣未歇,赵宏在?各个摊位前?流连忘返,纪十二趁机压低声?音:“雁娘,你那位沈阿姐是何方神圣?我总觉得,她的眉眼和阿……和含章公主极其相似。”
“纪公子真厉害,连含章公主都见过。”赵晏忍着没有拆穿他?蹩脚的演技,“是挺像,但?应当是巧合吧,世上?千千万万人,总有些难以解释的缘分。”
青奚国尚存时,王室便是姓沈,她直觉沈惟是某个王族成?员的后裔,与姜云瑶多少沾亲带故。
但?她没有窥人隐私的兴趣,沈惟说什么,她听听就罢,绝不多问。
纪十二揶揄道:“你在?这里遇到她,也是缘分,人家想喝你喜酒,你可别让人失望。”
赵晏:“……”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
她在?喧闹的街道立定,抬头对上?他?的眼眸:“她要去西?州,不如就在?西?州吧。我会在?安西?都护府等你,到时候你来找我还钱,摘掉面具,让我看?到你的真容,我就答应嫁给你。”
他?怔了怔,她已转身向前?走去:“事先告诉你,我喜欢好?看?的人,你若太丑,我就不要你了。”
纪十二快步追上?她:“一言为定,你可不许反悔!”
赵晏没有理他?,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扬起。
“十二兄,阿姐,你们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赵宏挤出人群,痛心疾首道,“你们就算嫌我多余,也该说一声?,我自个回去便是,免得我以为跟丢了。”
“阿宏,你叫谁呢?我才不认识这个人。”赵晏勾住赵宏的肩膀,“我们快走,不带他?。”
“刚才是谁说要嫁给我?雁娘,你怎能翻脸无情?”
“什么?阿姐要嫁给十二兄?几时的事?”
“纪十二,混蛋!还有你,你们两个都离我远点!我不认识你们!”
“哈哈哈哈……”
-
谈笑声?远去,赵晏在?黑暗中浮沉,不辨今夕何夕。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时光停驻在?此刻,永远不再前?行。
无数杂乱的画面和声?音飞快闪过,她预感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隔绝那段痛彻心扉的回忆,但?却是徒劳。
西?州城外?,他?们与纪十二分别,杨叔等人依依不舍,与他?约定日后在?凉州相会。
进入安西?都护府,赵晏将贴身携带了一路的信件交给王都护,告知他?沈惟打探到的消息。
再之后,便是省亲之日,赵宏与她所说——
她化为舞姬,杨叔一行扮做百戏艺人,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乌勒的寿宴。
赵宏被她打晕,交由王都护照拂。
她终是自私了一回,想要为父母留下最后的血脉。
临行前?,她听说朝廷的军队已经到了,就驻扎在?距离西?州不远的地方。
太子派人进城与王都护交涉,决定分四路包夹,打西?域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没有亲自现身。
赵晏遗憾地叹出口气?。
早知自己会食言,在?伊州的时候,就该把他?的面具掀掉。
可惜,看?不到他?如今的样子了。
只希望他?能记得她久一些,不要太快把她忘掉、与别的小娘子成?亲。
她深呼吸,朝军队驻扎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策马驶入茫茫夜色。
曾以为,那便是她与纪十二……姜云琛之间?的诀别。
直到她将他?送她的小胡刀插进乌勒的咽喉,狠狠一转,几乎把整颗人头绞下。
她浑身沾满鲜血,分不清是乌勒、是她自己、还是杨叔他?们的。
然后,爆炸声?四起,天地仿佛在?顷刻间?混沌倒转,她依稀记得自己落入一个怀抱。
熟悉的温度与气?息将硝烟隔绝,他?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怀里,她从未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嗓子里满是铁锈的味道,可声?音却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轰鸣中。
耳边在?霎时间?归于?安静。
她的意识烟消云散,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晏晏。”
不是雁娘。
是晏晏。
-
赵晏醒来的时候,浑身动弹不得,赵宏守在?旁边,见她睁眼,顿时泪如雨下。
沈惟也在?,止住她挣扎的动作,眼尾染上?红痕。赵宏说,是沈阿姐把她带回西?州。
她想问纪十二,还有杨叔、韩伯、她的一行同伴们,却没有勇气?开口。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最终,她吃力地抬起手,在?赵宏的掌心里写下两个字。
——凉州。
她要回凉州。
她一刻都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唯恐多等半天,就会听闻噩耗。
她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只想再见父母一面。
-
七月,赵晏在?沈惟和赵宏的护送下离开西?州。
一路上?,她经过伊州、沙州、瓜州、肃州和甘州。盛夏远去,秋日渐临,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仿佛还能看?到杨叔一丝不苟地清点行装,韩伯凝神勾画地图,同伴们高声?谈笑,商量着回去之后定要痛饮一场,而纪十二温柔地注视着她,眼睛里似是倒映着漫天星辉。
她却不敢哭,不敢放纵自己沉湎在?悲伤中。
沈惟纵然医术精妙,但?也无法起死回生,一旦她强撑的一口气?散掉,便回不去家了。
白?雪飘飞之际,她到达凉州。
见过父母,她心愿已了,在?他?们以为她睡下、悄然离开之后,她积攒半年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不敢放声?嚎啕,怕守在?外?间?的锦书听见,只能把脸埋进被子里,哭到几近断气?。
她在?西?域伤得颇重,那种犹如挫骨扬灰的剧痛都未能让她掉一滴泪,可如今,她只觉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活生生地剜了出来,碾成?齑粉。
他?们明明是一起去的,却只有她活了下来。
杨叔的妻儿、韩伯的小孙子,还有其他?同伴的家眷,再也等不到他?们归乡。
纪十二还欠着她钱,欠她一片盛开的牡丹,以及一个婚礼。
却再也无法还给她了。
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哭,想着若能随他?们去了也好?。
她伤势未愈,终日昏昏沉沉,为数不多醒来的时候,在?父母和弟弟面前?强颜欢笑,他?们一走,她便伏在?衾被中泣不成?声?,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她甚至一度哭昏过去,再次醒来,年节已经结束。
那天,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整个人飘飘然,仿佛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重生。
故去的同伴们站在?彼岸,遥远得恍若隔世,还有一个朦朦胧胧的人,身上?罩着一层迷雾,她始终无法看?清。
他?们对她挥了挥手,笑着与她道别。他?们说,小娘子,来世再一起喝酒吧。
只有那个模糊的影子不肯离开,流连地看?着她,朝她伸出手。
她心急如焚,想要走过去拉住他?,却仿佛被定在?原地,她的指尖与他?的手相擦而过,眼睁睁地看?着他?化作轻烟,碧落黄泉杳不可寻。
手中传来温热的触感,是块莹润无瑕的白?玉佩。
她抬起头,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荒芜,唯有胸口传来锥心刺骨的痛,让她不由地弯下了身子。
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
画面与声?音淡去,赵晏蓦然睁开眼睛。
视线逐渐聚焦,她急促地喘息着,看?到了轻柔垂落的幔帐。
承恩殿。
梦中情形历历在?目,她才发现自己满面泪水,抬手想要擦拭,动作却不觉一顿。
通体莹白?的缠枝牡丹玉佩,安静地躺在?她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啊今天字数多,迟了好久,再发个红包吧。
女主的情况类似于ptsd(创伤性应激综合征),太痛不欲生了,以至于身体启动保护机制,把最伤心的记忆全部忘了。男主忘记是因为受伤,和她情况不一样,所以女主先想起来。
ps今天小惟打酱油,看过上本的朋友还记得她吗hhhh(其实也不算酱油,她提供了与本文最大阴谋直接相关的线索)
-
感谢在2021-03-1518:31:39~2021-03-161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不白2个;馅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毕月11瓶;哼唧5瓶;今天要早睡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