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吉利语重心长道?:“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么?自己?死无全尸就算了,还要?连累家眷,他也能算男人,也配让孩子从小到大叫他那么多声‘爹爹’么?”
周翡跟他大眼瞪小眼一会,出于礼貌,她假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其实心里十分不?明所以?:“跟我?说这干嘛?我?既不?是男人,又没有?老婆孩子。”
马吉利好像这时才意识到她理解不?了自己?在和谁说话,便摇摇头自嘲一笑,随即话音一转,温和地教训道?:“你也是一样,大当家也真放得下心,你在秀山堂拿下两片红纸就撤出来的时候,马叔心里就想,这孩子,仗着自己?功夫不?错,狂得没边,你看?着,她出了门准得惹事——结果怎么样?真让我?说着了吧。我?那小子比你小上两岁,要?是他将来跟你一样,我?打断他的腿也不?让他出门。”
李妍在桌子对面?周翡做了个鬼脸,周翡忙干咳一声,生硬地岔开话题道?:“马叔,那老伯说的老寨主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马吉利闻言笑了起来:“老寨主的传奇之处,又何止他说的这几件事?我?听说当年曹仲昆篡位时,十二重臣临危受命,送幼帝南渡,途中?还受了咱们老寨主的看?顾呢,否则他们怎么能走得那么顺?”
吴楚楚睁大了眼睛,连谢允都不?知不?觉中?凑了过来,下面?大堂里大声说大书?,周翡他们几个就围坐在马吉利身边,听他说小声说起“小书?”,也是其乐融融。
由于随行?人中?带着吴楚楚和谢允两个陌生人,四十八寨的反馈果然慢了不?少,不?过规矩就是规矩,除非大当家亲自叫门,否则谁也不?能例外,周翡他们只?好在山下的小镇上住下,好在镇上车水马龙,并不?烦闷。
李妍飞快地跟吴楚楚混熟了,白天?不?是在茶馆里听说书?,就是拽着周翡一起在集市上乱转。在小镇上落脚的第三天?晚上,马吉利端着一壶酒上楼,对周翡他们说道?:“明天?差不?多该来人了,你娘不?在家,这帮猢狲办事太磨蹭,都早点休息——阿妍,我?说你呢,明天?别又睡到日上三竿,有?点太不?像话了。”
吴楚楚早早回房了,李妍呲牙咧嘴,被周翡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走回隔壁间,唯有?谢允留在客栈大堂窗户边的小木桌边,手?边放着一壶他习以?为常的薄酒,透过支起的窗户,望着蜀中?山间近乎澄澈的月色。
周翡脚步一顿,她总算是从马上要?回家的激动里回过神来——无论是“端王”还是谢允,此番送他们回来,都只?会是做客,不?可能久留,“端王”是身份不?合适,谢允……周翡觉得他似乎更?习惯过颠沛流离的浪子生活。
那么一路生死与共的人,可能很快就要?分开了。
不?知是不?是在小镇上等了太久,周翡发现自己?对回四十八寨突然没有?特别雀跃的心情?了,反而有?些低落。
她走过去用脚挑开长凳子,坐在谢允旁边,发现从他的视角往外望去,正好能望见四十八寨的一角,夜色中?隐约能看?见零星的灯火,是不?眠不?休的岗哨守夜人正在巡山。
那是她的家。
那么谢允的家呢?
周翡想起谢允浮光掠影似的提起过一句“我?家在旧都”,如今在蜀山之下,她无端咂摸出了一点无边萧索之意。
周翡忽然问道?:“旧都是什么样的?”
谢允仿佛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方才说道?:“旧都……旧都很冷,不?像你们这里,有?四季常青的树,每年冬天?的时候,街上都光秃秃一片,有?时候会下起大雪来,盖在平整的石板上,人马踩过的地方很容易结冰……”
按照年代判断,曹仲昆叛乱,火烧东宫的时候,谢允充其量也就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两三岁能记事吗?
这不?好说,至少对于周翡来说,她能记住父亲冰冷的手?和李二爷染血的背影。
“但宫里是冻不?着的,有?炭火,有?……”谢允轻轻顿了一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笑道?,“其他的记不?清了,大概除了冻不?着饿不?着,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那里面?规矩很大——长大以?后,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周翡踟蹰了一下:“那你……”
“记不?记得曹仲昆火烧东宫?”谢允见周翡先是小心翼翼,而后仿佛被他自己?吓了一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记得,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场大火,当然记得——至于要?说什么感觉,其实也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不?知道?除了红墙的门,我?都会失去什么东西?,救我?出来的老太监尽忠职守,没让我?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至于父母……我?小时候就见的不?多,还不?如和奶娘亲近。现如今南朝正统有?我?小叔撑着,这么多年也从来没人跟我?耳提面?命,非得逼我?报仇雪恨什么的,万一哪天?他们真能扫平反贼,我?就顺便回旧都看?一眼,也未必常住,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苦大仇深。”
他的笑容非但不?苦大仇深,还有?点没心没肺,周翡虽然不?长于察言观色,却总觉得谢允身上有?什么违和的东西?。
她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成群的飞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呼啸着冲着夜空而去,四下突然起了一股邪风,“啪”一下将支起的木窗合上了,客栈里昏暗的灯花剧烈地摆动起来。
周翡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眼皮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
此时,洗墨江上依然是漆黑一片,散碎的月光随意地洒在江面?上,偶尔正好落在牵机线上,回有?一丝极细的反光擦着水面?飞过去。
李瑾容离开四十八寨之后,寨中?一干防务自然戒备到了极致,此时,即便鱼老就守在洗墨江心,那沉在水中?的大怪物也没有?潜伏下去休息,如果有?人站在江心,会发现水雾下面?的巨石在不?断移位置,一旦有?人闯入,牵机立刻就会浮起惊涛骇浪——那威力甚至连周翡都没见过,鱼老一般只?是吓唬她,不?可能真把这排山倒海的大家伙拿给一个尚未出师的小女孩玩。
可是这一夜,却有?一个人影轻飘飘的掠过杀机暗伏的江面?,直奔江心小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