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骤然?变得浓烈,汹涌地灌入江心小亭,窗台上一个瘦高的花瓶不安地在原地摇摆片刻,一头栽了下去,鱼老嘴唇上两撇垂到下巴的长胡子跟着飘到了耳根,蓦地睁开?眼睛。
这时,一只?手极快地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栽倒的花瓶。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尖尖,指甲上染了艳色的蔻丹,暴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妖异。
女?人好?像很清楚鱼老是个资深事?儿妈,她将被风吹开?的窗户推上,又微踮起脚,仔细循着花瓶原来留下的一小圈痕迹,将它严丝合缝地放了回去,这才轻舒一口气,转回头打招呼道:“师叔。”
鱼老皱了皱眉,疑惑道:“寇丹?”
如果是周翡他们这种后辈在这里,可能根本不知道寨中还有个名叫“寇丹”的女?人,就算亲眼见了也不一定?认识,过去十几年里,她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是整个四十八寨中唯一一支不同别家打成一片、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鸣风。
寇丹就是鸣风的现任掌门。
也正是因为她是牵机的缔造者?之一,才能不动声色地穿过满江的陷阱。
“听说大当家走了,我过来看看牵机怎么?样。”寇丹说道,她自?顾自?地在鱼老面前坐下,从怀中摸出一块丝绢,细细地擦拭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她已经?人到中年,曾经?丰满的双颊微微有些下垂,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无法掩盖的纹路,但依然?有种别样的美?——不是少女?们天生?丽质的秀丽,也不是羽衣班的霓裳夫人那种灼眼的艳丽,她的五官并非毫无瑕疵,可当她隐隐带着笑意看过来的时候,别人很难不被吸到她的眼睛里,从瞳孔往外,她那双眼睛好?像是由一层一层氤氲交叠的秘密构成的,说不出的诡秘动人。
鱼老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用?过的丝绢上,寇丹立刻会意,将那丝绢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个四方小块,放在桌角。
反倒是鱼老,整天被不拘小节的李大当家和故意捣蛋的周翡折磨,倒有点不那么?习惯别人顺着他来,鱼老颇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说道:“我其实也没那么?多?事?儿,你自?便就是。”
“不敢,”寇丹笑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刀尖上舔血,各有各的偏执怪异,这点小偏执就像老百姓遇到难处求神拜佛一样,是种必不可少的寄托。别人不知者?也就不怪了,侄女?怎么?能跟着外人不懂事??”
鱼老的目光在她鲜艳欲滴的红指甲上扫过,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吝啬的微笑,他将两条盘着的腿放了下来,撤回五心向天的姿势,有些感慨地点头道:“多?少年没再过过那种日子了,鸣风楼自?从退隐四十八寨,便同金盆洗手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不过是看鱼塘的闲人一个,这些老毛病也只?是一时改不过来,不必迁就。”
他说着,勉强压下那股如鲠在喉劲儿,故意伸手将桌上几个杯子的位置打乱。
寇丹看他那嘴硬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笑,又动手重新将杯子摆整齐:“师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何必为难自?己呢?我又不是外人。”
鱼老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问道:“既不是外人,怎么?还学会跟你师叔话里有话了?”
寇丹好?似有些不好?意思,眼皮微微一垂:“师叔——我叫您师叔,大当家因为您同老寨主的交情,也叫您师叔,这么?算来,倒还是我占便宜了,可是我有时候想,咱们这样的人,跟大当家他们那样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活在青天白日下,光风霁月,咱们活在暗影黑夜里,潜行无踪,互相都格格不入,何必硬要?往一处凑呢?”
鱼老笑道:“年轻人,听见外面涛声又起,耐不住寂寞了吧。”
寇丹轻轻地在自?己嘴角上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低声道:“师叔,你何曾听说过刺客有‘避祸’一说,对刺客来说,世道自?然?是越乱越好?,不是吗?当年您和我师父非要?随老寨主退隐四十八寨时,侄女?就心存疑惑——刀放久了,可是要?生?锈的。”
鱼老点点头,不置可否:“不错,当年退隐的决定?是我和你师父下的,如今你师父也没了,这么?多?年过去,你才是这一任鸣风楼的主人,你要?怎样,我也不会干涉太多?,鸣风若是真想脱离四十八寨自?立门户,那也不难,李大当家从来都是去留随意,实在不行,等她回来,我去替你同她说。”
寇丹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很甜,几乎带着些许撒娇的意思,说道:“这个自?然?,周先生?当年要?走,大当家都没拦着,又岂会拦着咱们?师叔,您知道侄女?问的不是这个。”
鱼老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下垂的双颊一瞬间显得有些严厉。
寇丹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只?见她拇指的指甲上有一个小小的水波纹印记,是蔻丹花汁没干的时候印上去的:“这是我师父生?前那枚谁都不让动的私印,他老人家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是什么?,师叔,我还知道世上有这个印记的人绝不止一个,只?是你们统一都是讳莫如深。当年鸣风楼之所?以退隐四十八寨,必然?和这枚印章有……”
“寇丹,”鱼老截口打断她,冷冷地说道,“你要?走就走,再敢提一句水波纹的事?,别怪我跟你翻脸。”
寇丹一愣:“师叔,我……”
鱼老站了起来,将门拉开?:“牵机挺好?的,你看也看过了,这会就算是北斗亲自?来了,也能把他们切成肉片,时候不早了,你走吧。”
寇丹叹了口气,低眉顺目地起身行礼道:“师侄多?嘴了,师叔勿怪。”
鱼老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
寇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生?怕惹他生?气似的,又上前一步,轻声道:“今年弟子们做的桂花酒酿不错,改日我再给您送两坛来尝尝。”
鱼老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几不可查地冲她点了个头。
寇丹再次上前一步,这时,她垂着头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声音却越发轻柔。
“师父和师叔当年既然?决定?留下,肯定?有原因,也肯定?不会害我们,既然?不能说,我便不问了,侄女?回去就将这指甲抹了,师父的遗物,我也会……”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鱼老不可避免地追忆起了过去的事?,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眼神一瞬间飘往别处。而仅仅是这么?片刻的分神,寇丹仿佛想伸手搀他一下似的,纤秀的手掌贴上了鱼老的后腰——
下一刻,鱼老整个人蓦地一震,回手一掌便扫了出去。
寇丹却好?似早有准备,脚下轻飘飘地打了几个旋,毫发未伤地躲到了两丈开?外,与遍染蔻丹的指甲一般鲜红如火的嘴角轻轻咧开?,露出雪白的贝齿,她指尖冒着幽蓝光芒的牛毛小针一闪而过,好?整以暇地接上自?己的话音:“……好?好?保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