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清楚画中内容的一刹那,云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自己生长了十?八年?的那个?窄小?的庭院小?别墅。
尽管没有一处细节是相似的,但?是他就是这么感觉。他好?像是住在那片深蓝中的人?,而这幅画是另外的人?看见他和他居住的地方的样子。那是一个?误入密林仙境的窥探者,用他冷漠幽深的眼去观望的画面,房间里面有一个?阴暗的童话,时间停止流动,光影声响都消失,寂寞与无?知悄然滋生,在和星空海洋一样深沉的生命里。
云秋的视线往下滑,看见了作者的名字。
江抱月。
萧问水画画时的化名。
他愣了一下。
冥冥中仿佛有某种巧合,今天他刚刚想起萧问水的画,居然就让他现在遇见了。
云秋更?是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在美术馆这种地方看见萧问水的画。他知道萧问水画画很?厉害,老?先生每每提起这件事都会?扼腕叹息,但?是听说,和实际见到完全是两?回事。
他不是没见过萧问水画画,但?是大部分时间都不回去注意他完成的内容,他只是喜欢黏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呆着而已。又因为那时候他的病还没有治好?,连带着记忆都朦胧而模糊,仿佛是另一个?人?的记忆,他无?从?在里面查找任何事情。
这幅画的名字叫“秋(四)”,很?显然是系列画。
云秋又继续往前走,发现他来?到的是现代艺术画展的一个?专题展览房间,展览主题就是“消失的天才”,介绍大约是说十?年?前横空出?世的一位少年?/少女(性别不明)天才,但?普遍由名字认为这位画家是个?女性。她凭借深刻的绘画意识和神鬼莫测的表达手法,直接拿走了某个?国际大奖,成为年?龄最小?的该奖项斩获人?的纪录。
对此,艺术界有褒有贬,而更?多的人?因为酸葡萄心理而对这次获奖情况进行了质疑与谩骂,导致“江抱月”三个?字在某一段时期中成为话题焦点。
然而,后来?这位年?少的画家因为学业而封闭隐退,此后再无?作品诞生。十?年?过去的现在,所有人?都为“天才的消失”而扼腕叹息,他们重?新发现了这位画者卓越的天赋与能力,虽然在某些方面还稍显稚嫩,但?是如果能够继续画下去,一定能够成为大师级别的作者。
云秋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难受。
萧问水在家里从?来?没有说过这方面的事情。他不再画画,就好?像某个?平常的一天中,告诉他们:“晚饭不用等我。”
他把所有东西都锁进了二楼那个?布满灰尘的工作间中。那个?有他的试验台,有萧寻秋的观星台的地方,从?前云秋觉得那个?地方充满宝藏,萧问水教他烧金箔和合金铝箔玩,让他看金属融化后而无?法滴落的样子,萧寻秋带他看星星。
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里已经?再没有人?去了。云秋害怕空无?一人?的黑暗阁楼,所以渐渐地也不去了。
他看了接下来?的几幅画。
萧问水的“秋”系列画的就是他们的家,四幅图中,基本画的都是他们的小?别墅,同一个?色系和风格的,氛围不算阴沉,却延续了那种迷梦一样的神秘与深沉。只有一张有“人?”的痕迹出?现,是这个?系列的第一幅画。
云秋在那画上看见了自己。
人?归于静物的一部分,和空间一起完成了构图,画里的人?性别模糊、年?龄模糊,唯一能让人?看清的只有一双眼睛。
他回头看来?,看向画外的每一个?人?,那种眼神是他自己有的。这个?视角,是萧问水每次从?窄窄的玄关回来?时,所看见他时的视角。
这种感觉很?莫名,他透过一个?画者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在那一刹那,萧问水几年?前的情绪似乎透过这幅画,传达到了他的身体中,让他产生了微微的战栗。
他不是不能感知,他看书能够知晓悲欢喜乐,看画能够感知画者传达的情绪,艺术班老?师和老?先生在这方面给了他同样的指导:感觉,感觉永远是最重?要的。所有的东西要用自己的肌肤骨血去体会?。
他想起了萧问水初中之后对他的态度,有别于少年?时不苟言笑的许可和纵容,那是步入成长期的少年?对于身边沉闷的环境的无?声反抗。
他不是这一切的源头,可是却是萧问水体会?到的一切压力中最直接的表现。
一个?心思细腻、生而沉闷的男孩,从?小?就背负着近乎变态的家族压力。他两?岁时失去了母亲,而父亲只是像嗅到血腥味的豺狼一样,盘算着如何将他的性别变为商业斗争中的筹码。萧家有两?个?这样的筹码,而萧寻秋因为意外退化成B而成为了弃子,摆脱了这样的人?生,留他一个?人?无?声地陷入这种铁网般的命运中无?法挣扎。
那一刹那,云秋甚至想了起来?,萧问水是离家出?走过的。
他们不和萧父住在一起,离祖宅也很?远。萧寻秋刚走的那段时间,萧父已经?指明要萧问水帮他分担一部分工作,并且派人?来?他们的家中,砸毁了萧问水的画具和本子。
云秋想了起来?,他害怕得乃至于让萧问水升级了家中的安防系统的“小?偷”,让他持续了八年?,在浴室中寻找“安全区”的“窃贼”,不是什么进来?抢钱的强盗——这个?信息时代,谁还会?在家里放现金和贵重?物品?
“窃贼”的印象来?源于他看的动画片,而那天来?的人?,实际上是萧父派来?的手下。
他们走进书房,忽视躲在角落里害怕哭喊的云秋,开始有条不紊地砸萧问水的东西、撕毁他的画作,他们像毁灭世界的人?,有条不紊地侵入、破坏着这家中的一切,而对他视若无?睹。
云秋怕得应激反应全部出?来?了,但?是当时家里没有人?,也不会?有任何人?安慰他,他一个?人?发着抖爬去了浴室中的浴缸里,闭紧眼睛直到眼眶酸痛,蜷缩着身体直到筋骨僵硬痉挛,他的应激反应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
家里一幅画都没有留下。
最后萧问水回来?了。
他放学回来?,看见云秋没有像平常一样跑出?来?迎接他。他注意到了门锁有破坏的痕迹,注意到他放在客厅角落的素描本已经?被人?撕毁,他去了二楼,看见了颜料在阁楼的地板上泼了一地,混出?了十?分难看的颜色。看见他为某个?国际绘画赛事而准备的、花了一个?月时间,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大型画作,碎在了厨余垃圾桶里。
最后他走进书房,找到了浴缸里的云秋。
云秋哭得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而萧问水沉默着在浴缸边蹲下,冲他伸出?双臂。而后他嚎啕着扑进他的怀里,他在哭,在因为他的怀抱而感到一丝茫然的安定,却感到萧问水也在微微颤抖,牙齿格格地打着颤,浑身肌肉绷紧,很?凉。
那之后的第二天,萧问水没有回家。
回忆是如此清晰可见,云秋甚至想起了他在离开的前一天,将打印出?来?的车票放在地毯边。那是淡蓝的车票,带着油墨的气息,云秋好?奇抓起来?看,又被萧问水收了回去。他甚至能记起上面的字样,那上面是一串他不认识的字符,是国外的文字,不是英语,也不是他所知晓的任何一种语言。
现在他知道那是德文。
萧问水准备离家出?国。
他走了一天一夜,云秋饿着肚子在家里等了一天一夜,吃了半包薯片,另外半包藏起来?,喝了两?杯羊奶,动画片播放了四十?三集。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来?,那大约是他离自由最近的一次,一天一夜,长途空间车已经?抵达另外一个?国度,邻近不乏艺术之都,那是一片快乐而不压抑的天地,他可以在街头卖画,描绘男性健壮的躯体,女性柔美的肌肤。
一天一夜之后,他回来?了,和所有时刻一样,对他笑了笑,张开双臂,说:“饿不饿,大哥哥给你做饭。”
而他扑过去,钻进他的怀里,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好?最喜欢的唯一,他和他天下第一最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