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丫鬟唯唯诺诺,陈氏听了,就叹口气,并不做声。
周宝璐看了她娘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也没见丫鬟通报,就见一个俏丽的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进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鹅蛋脸儿,水灵灵的杏眼,满脸春风般的笑意,进门见陈氏都坐在炕上,周宝璐也在,脚步就停了一下,那笑容就很明显的收敛了一点。
这是周继林的侍妾王姨娘,她牵着的男孩儿有七岁了,是周继林的长子周安华。
周继林如今两子两女,两个儿子都是王姨娘所出,大的这个七岁,小的才一岁多,眼见主母身子弱,性子又和软,年龄一年年大起来,生嫡子越发渺茫,王姨娘在这甘兰院的行情自然水涨船高,比正头主母更强。
加上因陈氏身子不好,又长期在外休养不能理事,周继林这芝兰院的内务竟就一应都是王姨娘管着,在这院子里头,说话比陈氏管用的多。
王姨娘笑道:“听说夫人回来了,我就带着哥儿过来给夫人请安,原来大小姐也回来了。”
又推着周安华:“还不快给夫人和大小姐请安。”
周安华这才上前作揖:“母亲好,姐姐好。”
陈氏便道:“给姨娘看座儿,把我带回来的新鲜果子拿来给哥儿吃。”
周宝璐依然不做声。
王姨娘一张嘴极为伶俐,笑道:“总算盼得夫人回来了,夫人不在家里,底下人没有怕惧,这院子都乱的不像话了,各人都偷懒躲滑儿,好事儿都抢着去,略繁难些儿的就知道推诿,不时的还私底下喝酒赌钱,吵架拌嘴的,恨的我没法儿,打骂了两三回,才略好些儿,这是咱们院子。还有府里头的管家妈妈们,架子比主子都大,咱们又不是那等有脸面的,丫头们回点子事,要点东西,就没有一遭儿平平顺顺的,总是这样不对那样不好,总得时时的送些东西,请顿饭,说些儿好话也才好些,这阵子我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呢。”
王姨娘又说又笑,春风得意,哪里有半丝发愁的样子,可这样明目张胆的炫耀自己在院子里的经营,陈氏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平平的说:“姨娘辛苦了。”
王姨娘又笑道:“哪里敢当夫人的辛苦,原是夫人把院子托给我照看着……”
“确是繁难。”周宝璐当即截断了王姨娘的话:“真是辛苦姨娘了,叫人怎么好呢?幸而我娘也回来了,姨娘倒也就能清闲了。”
随即也不容任何人说话,头也不回的吩咐自己的丫鬟:“小樱,你去王姨娘屋子里,把咱们院子的对牌取了来。”
王姨娘脸上春风得意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她说这些话无非既是炫耀又是表功,如何辛苦理事,如何在府里斡旋,才把这院子理的清清楚楚,也是在主母跟前显示自己的本事,经过几年的经营,自己拿住了这个院子。
主母弱,姨娘强,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少见,王姨娘生了周继林的仅有的两个儿子,又得周继林宠爱,主母身子弱,性子更弱,一年一年步步退让,这院子其实已经是王姨娘的天下了。
唯有大小姐性子刚强有主见,不过到底是小姑娘,言语总是安静的,又常年住在舅家,少回家来,王姨娘虽说知道大小姐不好招惹,其实也并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
十二岁的小姑娘,再聪明又能如何?
周宝璐此话一出,王姨娘僵了一僵,忙笑道:“大小姐这话就不对了,虽说我是劳累些,可也不敢劳烦夫人啊,夫人身子骨儿不好,这才从外头养了回来,更是要好生养着的时候呢,如何敢累夫人劳神?若是累的夫人有一丝儿不好,我如何担得起?”
周宝璐顿时收了脸上那丝笑影儿,冷冷的说:“你说我不对?就凭你,也敢说我不对?”
王姨娘再势大也是奴才,周宝璐是主子,周宝璐要挑这个理,谁也不敢说王姨娘说的是对的。这句话一问出来,王姨娘的笑容更勉强了:“没有没有,大小姐明鉴,我怎么敢说大小姐不对呢。我的意思是……”
周宝璐并不容她解释:“既然我没有不对,那就是姨娘也是赞同我的意思了,既是姨娘也觉着好,小樱,你伺候姨娘回去取对牌,就不用劳动姨娘送过来了,交给小樱就是。”
王姨娘哪里肯,这小姑娘胡搅蛮缠,她懂什么?就这样一句话就要把自己在这府里多年的经营夺了去不成?
王姨娘不肯动身,只笑道:“大小姐原没经过事儿,想必是不知道这管事的规矩,这原是世子爷的吩咐,如今夫人虽回来了,但世子爷并没有吩咐我把事儿交给夫人,想必也是虑着夫人的身子不好,不能劳神,我自不敢擅自做主,自个儿交给夫人,大小姐说是不是?”
周宝璐见她镇定了一下,说话有条理了,字字句句搬出爹爹来,无非就是仗着爹爹宠爱,又有儿子傍身,不把主母放在眼里罢了。
王姨娘能在这院子里脱颖而出,除了本身的美貌之外,自然也有她的心计手腕,周宝璐想要凭三两句话,做出快刀斩乱麻,气势汹汹的姿态来就想吓住她交出院子里的权柄,自然是行不通的。
可是她却哪里知道,周宝璐虽做出这样的阵势来,要的却并不是那一样东西。
周宝璐还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见王姨娘一步一步,从头到现在,走的路数都和舅母预料的一样,心中不由大为惊异,据她所知,舅母也就很早以前过来看娘的时候,无意中与王姨娘走了个对脸,王姨娘恭敬的请了个安,舅母只点点头,这才算见过一回,回想起来,连话也没说过,怎么就能把王姨娘的说话做事都料的这样清清楚楚,就好像亲眼见过一回似的。
而王姨娘见周宝璐不说话了,还以为是唬住了她,便只是笑,小姑娘能懂什么,先前不过是仗着自己是主子,气势汹汹罢了,见自己并不怕她,又搬出世子爷的吩咐来,小姑娘自然就偃旗息鼓了。
就当给她上一课吧,主子虽然比奴才大,但许多事情,并不是有主子这身份就能办得到的,世上的事哪有这样简单,小姑娘也太天真了。
不过周宝璐一脸的不以为然:“后宅的事,与爹爹有什么相干,本来就是该母亲做主的,谁家爷们还管家里头的事不成?且我见姨娘掌起事来其实也勉强得很,话里话外都是辖制不住的意思,还没进门,我就听姨娘在外头说母亲回来竟然没人回报姨娘,眼见得是没立起规矩来,后来姨娘又说了那些话,我听着,句句都不是什么有脸面的,掌事竟掌的一家子大小奴才都不买账,也不知怎么个烂摊子了。既然院子里头外头姨娘都掌不住,自然也不好再叫姨娘为难,母亲接回来也就罢了。”
她哪里辖制不住了?她只是在显示她的本事,她在这个院子里的地位好不好?
王姨娘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她在院子里头高声武气的骂人不回她,无非是在显示她能在院子里头当着主母骂人的地位,真没人回她她如何知道来呢?偏被周宝璐拿来做了文章,连那些实际上是炫耀她能在府里周旋的话,都被周宝璐给歪解了,句句话都不留情面,说她无能,说她不会理事,言语语气极其不客气,简直拿她当奴才训!
王姨娘不忿道:“大小姐口口声声说我不会理事,还求大小姐说一两件我办的不好的事来,不然如何叫我心服?”
周宝璐嗤一声笑出声来:“你不过是个姨娘,我说了什么你听着也就罢了,还要和我讲理不成?谁家主子还和奴才分辨呢?你不服,咱们府里的板子自然就让你服了。”
王姨娘的脸阵青阵红,当着主屋里这么多主母的丫鬟,自己的丫鬟,进来请安的管事妈妈,被周宝璐这样利落的剥了脸皮,口口声声主子奴才,这让俨然把自己当了这芝兰院的主子的王姨娘如何受得了。
甚至连陈氏也觉得女儿的口角实在太厉害了些,不过是不是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璐儿被谁欺负了?到底只是十二岁的小姑娘,如今见自己回来了,有了靠山,不由的便要出口气呢?
只是也不知道弟妹怎么教养的,竟养出这样的霸王脾气,这样的不懂人情世故,说话一点也不婉约。
陈氏便不由道:“璐儿,王姨娘管着这样多事,有一件半件照看不周也是有的,你有什么不欢喜的,只管说出来,可不要这样子说话,也是大姑娘了,和小时候可不一样。”
王姨娘见陈氏这样说了,顿时就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夫人明鉴,奴婢在这院子里,一头一尾也要有十年了,再怎么说,伺候世子爷,伺候夫人,也是有些苦劳的,还养了两位小爷,便是世子爷和夫人,平日里也给我三分脸面,今儿我听说夫人回来了,赶着欢欢喜喜来伺候,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大小姐,大小姐就这样给奴婢没脸,奴婢今后还有什么脸在这院子里伺候啊!”
陈氏有些为难起来,周宝璐是宝贝女儿,就算再大的错,她也是舍不得骂的,不过王姨娘倒也的确有点委屈,璐儿这个脾气,怎么养的这样厉害,王姨娘不仅得周继林宠爱,还生了周继林的两个儿子,便是今后璐儿出了阁,有什么委屈,回这娘家还不是要靠着这两个庶子么?何苦来为了点小事得罪王姨娘呢。
陈氏越想越觉得不妥,女儿真是冒冒失失的,唉,这样的性子,在家里到底是小姐,还问题不大,今后出了阁,可怎么得了。
陈氏便道:“璐儿……”
刚起了个头,就被周宝璐给打断了,不耐烦的说:“王姨娘既然不想在这屋里伺候,就回自己院子里去吧,小樱,你跟着去拿对牌。”
小樱脆生生的应了,陈氏越发急了,可又被女儿堵住插不上话,她一向是优柔寡断的人,犹犹豫豫的就让周宝璐把话都说完了。
王姨娘气的发抖,可是周宝璐到底是主子,王姨娘又不是个蠢货,越发不敢真的跳起来叫周宝璐抓住把柄,只一径委屈,底下却悄悄的推了儿子周安华一把。
周安华身为镇国公世子的长子,又没有嫡子比肩,自然是最尊贵的,那一种跋扈的小爷性子不言而喻,此时见自己亲娘被姐姐给骂哭了,早忍不住了,被他娘在后头一推,顿时就冲了出去,一头往周宝璐身上撞去,嘴里还喊着:“不许骂我姨娘!”
周安华虽是男孩子,到底才七岁,周宝璐已经十二岁了,看起来是个大姑娘了,而且在武安侯世子府的时候,爬树抓鸟,什么都玩,还偷偷的与武安侯世子府的男孩子们跟着侍卫学了些花拳绣腿,虽然不中用,此时却不会吃亏,早伸手就把周安华推到了地上。
周安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王姨娘也越发哭的高声,一时正房里沸反盈天,没个开交处。
陈氏见这个样子,越发插不上话,勉强劝了两句,又不敢喝止王姨娘,又不舍得骂女儿,连丫鬟婆子也指使不动,都当没听到,没人敢上来劝,都躲的远远的,怕出了头,挨了姨娘的耳光还要挨大小姐的打。
陈氏叹口气,坐到窗下椅子上去,也不说话了,只当看不见。
周宝璐站起来,怒道:“越发不成个样子,姨娘既只会哭,白不拿出对牌来,我还不信了,我要拿对牌还要你点头的!来人,随我去红叶楼,我亲自去拿!”
周宝璐的贴身大丫鬟小樱显然是早有预备的,早把大小姐房里的丫鬟们都叫上,带着几个婆子,簇拥着周宝璐就往后头王姨娘住的红叶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