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额头微汗,面色红青相接。
自惭,尴尬、恼怒,纠结和说不清的巨大厌恶感,这就是江子燕每次听到她曾疯狂缠着何绍礼的真实感受。失去的记忆就像烫手的山芋,扔了显得没心肝,捧着又是厚脸皮,偏偏中间杵着个搜刮腹草生下来的何智尧。到如今,都分不清是惆怅多,还是丢脸更多,此刻听到当事人亲口承认这些事实,内心实在无法安宁。
江子燕再过了好半晌,略微镇定地重新坐下来。
她来回捏着那领带夹,骨节发白,换了一个中性问题。
“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何绍礼故意沉吟了会,才缓缓回答:“我以为,子燕姐你已经不想问了。”
江子燕无言以对。
胸中滋味颇为纷杂,问,总是要问的,还必须要问一个清清楚楚。但她确实还在恼羞成怒中,目前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表明自己已经失去记忆,更和失忆前彼若两人,于是酝酿片刻,索性祭出老招,对他缓慢地绽放出一个纤敏曼柔的微笑。
这是以前江子燕从不做的表情。
不料何绍礼看破她意图,他微微一舔唇,居然也朝着她笑了。
江子燕默默发现,何绍礼因为有那两个极深的酒窝的关系,笑起来显得多情又异常温暖,下巴很尖,能勾人下蛊似的。
王不见王,她此刻精神再坚韧,终于装不下去了。
“绍礼,刚刚是我的态度不好。”江子燕轻声说,“你知道,我摔坏了头,以前的事情全都想不起来。失忆这件事,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只能先问问曾经是什么样子。可是别人说的话,我不能尽信,更希望由你来告诉我。”
她心中不停地打着小算盘,曾经为什么送他领带夹,而这笔钱又是怎么来的,这些真相固然重要,但都不比何绍礼目前的态度更有影响力。他如今把这领带夹还回来,是想表示桥归桥路归路,还是一时兴起别的意思?她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找到能稳定陪伴何智尧的方式呢?
何绍礼却看了看表:“你今天回来得太晚,问题又太多。我还没吃完饭,胖子马上到家,说真话来不及。”
江子燕不由想瞪他,但刚刚眯起眼睛,就醒悟地低头,心想:他明明说了五句话啊......五句话!唯有忍气说:“那你用两个字,概括下我以前留给你的印象吧。”
何绍礼终于也不再卖关子,他想了会,就公正地说:“像鬼。”
世人大多以貌取人,江子燕落得女阎王的外号,因为她是一个知道什么有用,和怎么管用的狠角色。
奸似鬼,狠似鬼,行踪更是神出鬼没。
打了下课铃后,何绍礼独自走出教室,隐隐克制住自己回头的冲动。果然没一会,那名莫名其妙的黑衣学姐就又出现。她在操场上说完那句话,就丢下他离开,再接着,每日等待何绍礼下课。
此刻,江子燕抱着书,从人流中挤到他身边,一言不发,只陪着他走路。这就是属于她独特追求方式,像是秋日梧桐树下一抹安静而克制的幽灵,频繁地主动见他,不要求何绍礼的回应,偶尔会突然消失几天再出现。好像一切看她心情,又好像在不紧不慢地进攻。
何绍礼也不是没被女生主动追过,热情含蓄的都有,但像这种如同塞到细口玻璃罐子里被套牢的感觉,却从未遇到过。他想刻意忽视,又找不到缘由。两人从走出教室开始,没有多余交谈。
下楼梯的时候,前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兰羽在前方等待何绍礼。这个小公主最近和他越来越疏远,大概听到校园里愈演愈烈地流言,今日居然肯主动出现。
何绍礼微微一笑,主动朝她走过去,但身后突有异响。默默跟随他的江子燕把怀中专业书本,掉落了满地,都是很厚的原版书,还有散乱的各种笔记和文具。她原地蹲下,罕见的手忙脚乱,拾起地上的书本纸笔。
老式教学楼走廊蜿蜒窄小,又是学生上下课的高峰时刻。两人身后下楼的人流自动分开两拨,不耐烦地咂嘴,纷纷冷漠地绕开她前行继续。
何绍礼停顿片刻,俯身帮她捡起来各种书和笔。等两人重新再站起来的功夫,前方的兰羽果然已经不见了。
他回眸的时候,江子燕同样正从前方收回目光。
何绍礼一扬眉,把手里的书塞给她,要去追兰羽。但步伐却顿了顿,是她拉着他的手。
“帮人帮到底,你能借我饭卡用一次吗,我今天没带饭卡。”江子燕重新开口,她有清沙低音,诱人不设防。
但何绍礼发现那平静面容下,隐隐有些窃喜和得逞。江子燕天生的冷面孔,气质一流。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倒长,做事就让人看不过去,偶尔沦为下作。
他冷冷地望了她一眼,还未说话。江子燕就轻声说:“你怕自己的青梅竹马有误会,那我待会主动去和她解释。好不好?”
何绍礼终于皱眉:“江学姐,你还想怎么做?”
这话问得好,他没有问“你想做什么”也没说“不要打扰我”,而是说“你还想怎么做”。
江子燕微微一愣,随后抿唇说:“我们不要站在走廊中央说话。”
不待他同意,就主动用冰凉柔软的手拉着他下楼。何绍礼刚想挣脱,却发现还帮她拿着很厚的书,略微一犹豫的功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拉去了食堂,和她吃了顿极其难吃的烧茄子饭。
现在想想,何绍礼怀疑那天她的全部出现,只是套路。对,套路。他一念之差,眼睁睁看着江子燕就这么直接闯入了他的生活,再顺风顺水地融入社交圈。用后来兰羽的话形容,那些和所谓“上流人”去“上流场所”交流,那些能让江子燕自我感觉跨越阶层的机会,她都心怀鬼胎,不会放过。
很快的,何绍礼身边的人也感觉到异样。
有一次打牌,赌注是谁输,谁就需要付第一轮的酒水账单。始作俑者是朱炜,长着一张很精明的小白脸,带头叫嚷着把在座的信用卡都提前收上来。原本的水晶冰桶中,收集到黑卡银卡金卡,只有一张是蓝色的工商信用卡,自然是江子燕的。
兰羽不在,她压根就不屑江子燕。而在座的人交换着眼色,心照不宣,彼此一笑。富二代之间也分圈子和档次,甚至等级更森明,家里做股票抄上来的无缘认识做房产行业圈子,而做实业的又不能轻易和能源的厮混。何家生意很好,两子女相同出色,何绍礼没有姐姐的信用卡额度高,但付个当晚三四万左右的餐费,根本不在话下,同样只是漫不经意地笑。
唯有坐在旁边的江子燕,从听到账单这个数字后,就保持沉默。
纵然她也干脆地把自己的卡扔进碗里,但所有人,没准包括她自己,也知道她付不起这钱。就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光鲜亮丽的青年人此刻能允许她坐在卡座这里,无非只是因为何绍礼的存在,因为他不喜欢难为人。
江子燕打牌很好。可也许是因为心慌意乱,也许是因为别的。那晚,向来牌技绝佳的江子燕输得一败涂地。幸好场面尴尬前,何绍礼摸摸鼻子,不动声色地出面帮她付钱。
后来这件事传播得人尽皆知,何绍礼在之后很长时间,都从未承认过江子燕是什么身份,但一切好像不言而喻。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江子燕一头热的行为,开始正式和可鄙丑名沾边,她足足消失了两周,没有再出现他面前。
何绍礼根本没有在意。
这曾经是他的典型做事风格,他经常会主动付账单,好机会也经常会主动找他,最要命的是,特别多的优秀女孩子很喜欢主动找他,江子燕不过是其中年纪较大且较为古怪的一个。她看上了他,是他倒霉,他自己没有做错过。
直到两周后,江子燕突然像鬼般重新又出现,她塞给何绍礼这么一个钻石领带夹。里面附带商场正规发票,而这上面的价格,正正好就是那晚他代付餐费的价格。
何绍礼盯着手里浮夸精致的领带夹,脑子里警醒地说“还回去”,但拇指处却被硌出深深的印子,一动不动。他五官极其俊美,脸型很小,大学时期虽然没那么修边幅,但确实是醒目校草。
他反复沉吟着,似乎在想如何拒绝,又似乎想询问下文。
江子燕微微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喂,我今天又没带饭卡,要不要去吃烧茄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