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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儿红(1 / 2)


狂风呼啸,黄沙漫天。

少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地上爬起来了。

严重脱水让他头晕目眩,膝盖、手掌血肉模糊,脚底被炙热的沙砾磨出了大块血泡。前方一望无际的沙丘翻滚着滔滔热浪,更远处地平线上,风暴正拔地而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大漠中心席卷而来。

“师父……”少年踉跄向前,发出沙哑的嘶喊。

“等等我,等等我……师父!”

咚的一声闷响,少年再次摔倒在地,剧痛几乎让他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愈刮愈烈,一个人影终于从前方走来,停在了他身前。

“……师父……”少年竭力发出卑微的哀求:“别丢下我,求求你,师父……”

那身影逆着光,看不清面孔,隐约只见削瘦挺拔的身形裹在粗白麻布披风里,半晌终于开口道:

“谁是你师父。”

——那声音竟然还很年轻,带着一丝熟悉的,淡漠又漫不经心的随意。

少年绝望摇头,发出幼狼被逼到绝境般痛苦濒死的喘息,最后一次挣扎着向那身影伸出手。

然而下一刻他血迹斑斑的手被一脚踩在地上,剧痛闪电般袭来,少年惨叫失声,紧接着对面那人拔剑出鞘,铿锵一声,剑锋贴着少年的脸重重插|进了沙地!

“啊!”

少年痛呼戛然而止,旋即只见那人俯下身,光影终于勾勒出一张秀美如女子般,俊俏得无可挑剔的脸。

少年嘶哑道:“师父……”

那人却竖起食指,以一个简单的噤声动作打断了他,随即一寸寸旋转剑刃,直至森寒剑锋上映出少年混着血泪狼狈不堪的面孔。

“晋人言,斗牛星宿常有紫气,乃双剑之意上彻于天,一名太阿,一名龙渊……”

那人拔剑出沙,指向脚下的少年,烈日下只见他嘴角竟勾起一丝嘲弄般的笑意:

“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龙渊。”

少年眼瞳陡然紧缩,下一刻只见剑锋当空刺来,入骨杀气直至面门,不禁失声惊呼:“啊——”

“——啊!”

单超翻身坐起,胸膛急促起伏,半晌才绷紧的肌肉才渐渐放松下来。

月光穿过木窗,映出他赤|裸精悍的后背和被汗浸透的短发,投在禅房青灰色的地面上。周遭一片静谧,夏末时节一长一短的虫鸣正伴随着淙淙流水从佛堂后院传来;除此之外夜深人静,再无其他声响。

又做了那个梦。

单超喘息着转头一看,果然靠在榻边的龙渊剑正嗡嗡颤动,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挣脱剑鞘。

从两年前单超来到慈恩寺起,他就经常做类似这样的梦。梦中他身处边塞大漠,和一个经常看不清面孔却被他叫做师父的年轻人生活在一起,有时习武,有时捕猎,有时在漫天黄沙中牵着骆驼长途跋涉;而其中重复最多次的,是他跪伏在那年轻人脚下,苦苦哀求却无济于事,最终被一剑当头刺来的场景。

年轻人是谁?

单超不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他的记忆从两年前满身是血倒在慈恩寺后门口,被智圆法师救助并收为弟子开始。后来智圆法师说,僧人们发现他时,他满身黄沙、血肉模糊,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白鲛皮鞘的宝剑。

——七星龙渊。

而在那之前的所有往事都化成了破碎的片段,犹如诅咒般出没在每个深夜,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单超长长出了口气,伸手按住龙渊,片刻后长剑凄鸣终于在他宽厚有力的掌中渐渐平息。

此刻窗外月朗星稀、夜色深重,而单超已睡意全无,索性便披上黑布僧袍,信步推门走出了禅房。僻静的小道被花木掩映,一路通向月色中巍峨的佛堂;更远处长安各坊早已关闭,长街上传来打更嘹远的鸣响。

夜空中北斗星正如龙渊剑身上的七星序列,发出淡淡的微茫。

单超闭上眼睛,那光芒在他脑海中渐渐化作黄沙烈日、雪白锋刃,以及那一抹少女般温柔又残忍的笑意。

——梦中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书侍郎府。

绝色歌姬一曲舞毕,倾伏于地,长长的水袖如层层花瓣缓缓落下,周遭顿时响起掌声:“好!”

虽然已近三更,筵席上却还珍馐美酒觥筹交错,满树绸缎扎成的花鸟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而那盈盈起身的歌姬就如同花园中最娇艳、最柔美的牡丹。

中书侍郎于仲宁含笑起身,示意侍女将自己面前的一盅美酒送给歌姬,然后转向筵席首座,满面笑道:“谢统领——此女小名绿腰,乃是我族人收下的干女儿,虽然从小相貌粗陋,好歹也习过几天舞乐。”

说罢他一顿,只见首席上那年轻人仍旧淡淡笑着,似乎神色并无不悦,心下便松了松:

“此女一向仰慕谢统领年少英名,才自告奋勇献技于前。若能稍微入您法眼的话,我今日便作主,令她献上手中这杯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不知您可愿赏她这个脸面呢?”

席上众人抚掌哄笑,场面一时更加热闹。

首席上那年轻人似乎也觉得很有趣,悠然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难得。”

他的声音很好听,在这么喧闹的环境里,竟有种穿透而来、直扣心弦的韵味。

绿腰神色一动,只听他又道:“抬头。”

绿腰缓缓抬头。

她心中本该千头万绪,然而那一瞬间的最直观的感想却是:好俊。

传言中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大内禁卫统领谢云,同众人想象的,竟然完全是两个样子。

他一身绣银边锦袍,腰束玉带脚踏白靴,虽懒洋洋斜倚在案后,却仍能看出腰身挺拔、肩宽腿长,行止风度翩翩,与筵席上其他官儿大有不同。

唯一和传言相符的是他脸上果然戴着一张雕刻精美的银质面具,遮住了包括眉眼在内的大半张面容。然而就算这样,那鼻端下一张线条优美、笑意和煦的薄唇,和白皙修长的面颈,也令人不自觉从心底油然升起无限的好感。

绿腰心中微沉。她向来知道自己有多美貌,那美貌对她而言就如同将军背上的弓、大侠手中的剑,无往不利所向披靡,是她达成一切目的的利器。

然而眼下她突然对今晚谋算好、计划好的一切,都不太确定了。

在看到那笑容的瞬间,一股不安不知从何而来,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姑娘果然绝色。”

谢云似乎毫无觉察,还转头对于仲宁赞了一句,后者忙道哪里哪里,能入统领法眼是这丫头的福气。两人来往了数句,谢云又转向绿腰,这次随意一招手道:“——过来。”

短短两个字听不出任何暧昧或狎昵,甚至连一点儿对女人的动心都没有。仔细听的话,声调似乎还十分的随便。

绿腰咬了咬唇,端着酒盏起身向前,内心却刹那间翻滚无数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从水榭走上筵席途中要迈三步台阶,第一步时她莲步轻错,原本就薄如蝉翼的轻纱从肩上滑落,露出从脖颈到肩背大片雪白的肌肤;第二步时她金钗摇散,如云乌发披下,显得整个人在灯火中灿然发光;第三步她停在谢云面前,在周遭宾客或赞叹或羡慕的声响中深深俯身,葱绿抹胸织金舞裙,越发衬出玲珑有致一痕雪脯。

她的眼睛看着谢云,妩媚、挑逗而大胆:

“奴家仰慕大人已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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