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人赏光,满饮奴家此杯罢!”
谢云面具后的双眼似乎很感兴趣地盯着她,片刻后那张漂亮的唇角上,笑意微微加深了。
他伸手接过夜光杯——那只手也是颀长、削瘦而白皙的,骨节因为练武的缘故稍微凸出,但不妨碍其形态的优雅好看;同时那手还非常彬彬有礼,从她青葱玉掌中接过酒盏时动作舒缓放松,指尖却没触及她半点肌肤。
那双年轻优美的手,怎么也看不出和“醒握杀人剑、醉卧美人膝”有任何一点点联系。
“女儿红,”谢云仔细端详那名贵夜光杯中澄澈的酒液,半晌却没有任何要饮下的意思。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堂下于仲宁和绿腰等人微微变了的颜色,突然侧头吩咐身后手下:
“拿银针来。”
绿腰神情剧变。
她目光瞥向于仲宁,只见他几不可见地一点头——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得图穷匕见。
绿腰心一横,从怀中抽出短匕,厉声喝道:“纳命来!”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话音尚未落地,刀光直刺胸口,锋刃竟闪着淬过剧毒的幽蓝!
那一刻没人能反应过来,连谢云身后的手下都来不及有所动作。千钧一发之际,刀尖已至衣襟,只需前进半分便可轻易刺入体内——然而就在这时一切都凝固了。
谢云三指捏在绿腰如玉的皓腕上,看上去是那么放松,甚至连一丝儿劲都不带。
紧接着,绿腰只觉对方内力如山洪暴发铺天盖地,她脑中一炸,口角鲜血骤喷,整个人当空倒飞出去丈余!
哐当!
绿腰轰然摔倒,生生撞翻了数张小几,杯盘碗筷顿时掀翻一地!
“怎么了怎么了?”“刺客!”“啊啊啊来人,来人!”
满席宾客张惶四起,于仲宁一咬牙,当机立断指着绿腰大喝:“此女竟出手伤人!来人!抓住她!”
早已有所准备的家丁当即从后堂涌出,个个手持木棍,一股脑就向绿腰冲去。这显见是奔着杀人灭口而去的了,然而混乱间没人能察觉或阻止;正当冲在最前的家丁高高举起木棍就要打下去时,另一边首席上,谢云却随便将夜光杯里的毒酒一泼——那动作也是不疾不徐的,随即掀了自己身上的白缎披风,顺手一掷。
披风呼啸作声,越过众人,气劲极度霸道强横,所触者无一不被推得连连退后,前面几个家丁连棍棒都失手扔在了地上。
紧接着披风当头而下,落在狼狈不堪的绿腰身上,正正好将她摔倒时衣不蔽体的身子一遮。
席间瞬间静寂,只听谢云身后手下拔刀出鞘,怒喝:“来人!”
水榭周围脚步乱响,旋即四面门窗撞开,十数侍卫刀枪森严,转眼就将筵席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
筵席上所有人大惊失色,有胆小的甚至脚一软就跪了下去。于仲宁这时已知道大事不好,但他不愧是太|子党中坚人物,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安静!稍安勿躁!谢统领无事吧?快快将贵客扶下去歇息,将此女抓起来……”
谢云却含笑打断了他:“于大人莫急。”
他从案后站起身,绕过筵席,众目睽睽之中走下玉阶,停在了绿腰身前。
满场气氛紧绷,唯有各人慌张急促的喘息此起彼伏,只听谢云高高在上问:“你为何要杀我?”
绿腰断断续续咳出一口血,含恨道:“便是要杀你,得有什么理由?我最恨你这等欺凌弱小的无耻之徒——”
谢云淡然道:“胡说。”
那声调中的不屑犹如钢针扎了在她心上。
“你……”绿腰十指痉挛,恨恨地抓挠地面,半晌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奸臣还问为什么?!武后掌权牝鸡司晨,正是有你这等奸臣为虎作伥,在朝野间迫害了多少忠良!我家原本满门忠烈——”
这就差不多清楚了。
谢云举步向外走去,头也不回道:“把她押下去审问同党,小心别让她寻死。封锁于府,不准任何人进出,待我明日禀报皇后再作搜查。”
身后侍卫齐声喝道:“是!”
于仲宁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哆哆嗦嗦瘫倒在地,仿佛瞬间衰老了十岁,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
谢云大步出府,门外灯火通明,整座府邸早已被大内铁卫严严实实包围住。几个心腹侍卫守在车边候着,见他出来,其中一个立刻将手中的锦盒递上前:“统领,得手了。”
那锦盒约手掌大小,织金绣银十分精致,边角上烫着一个小小的“刘”字——是大户人家在贵重家私上烙下的印记。谢云打开瞥了一眼,只见里面是朵通体洁白的异花,盒盖刚开便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奇香。
侍卫低声道:“便是此花号称能解百毒,存亡续断颇有奇效。刘家将它藏在密室里,我与几个兄弟潜进去……”
谢云抬手令他收声,随即收起锦盒,一言不发地踏上了马车。
此时已逾三更,长安城早已宵禁,连内坊间都没人了。各家各户关门闭窗、万籁俱寂,只有一轮弯月映在青石板街上,反射出苍冷的微光。
马蹄得得穿过街道,谢云在车内双目微闭,也不只是假寐还是一个人默默思索着什么。半晌马车转了个弯,突然他睁开眼睛问:“到哪里了?”
那侍卫马鑫在车外道:“回统领,已过了中正街,前方便是慈恩寺了。”
慈恩寺。
谢云挑起车帘,习惯性向外一瞥。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慈恩寺高大的山门在前方巍峨屹立,夜幕中雕梁画栋红漆木柱,七级台阶一路通向宽阔的大街。台阶下原本正坐着一名黑衣僧人,大概是见有马车过来,便起身向山门内退回去。
就在那一瞬间,两人视线交错。
单超英挺的面孔划过微愕——而谢云垂下目光,挑着车帘的指尖一落。
马车继续吱呀向前,然而这次没走几步便猝然停住了。只听车前脚步躁动,似乎传来微许争执喧哗声,片刻后响起车夫愠怒的呵斥:
“什么人!三更半夜为何挡道,还不速速退开?!”
马匹嘶鸣打破了夜幕,外面有人争执数声,紧接着车窗外侍卫的脚步快速走近。马鑫停在马车外,贴在车帘后低声问:“统领,前方有一僧人突然上来负剑拦马,怎么办?”
——他没有听到的是,谢云微微出了口气。
那声音几乎不闻,甫一离口便消散在了深夜长安静寂的长街里。
车外声响渐平,却不是因为事态解决,而是双方进入了更加严峻古怪的僵持,甚至在车内都能感觉到紧绷的气氛——谢云望着烛火跳跃下昏暗的光影,忽听马车前方响起一个吐字清晰、俊朗沉稳的男声:
“小僧法名信超,深夜偶遇阁下,恍惚面熟如故人一般。”
“相遇即是有缘,不知阁下能否赏光下车一叙?”
这话说得实在、实在太胆大了。几个大内侍卫顿时怒意盈面,马鑫刚要出口将这不知死活的出家人挥退,便只听车内传来谢云悠然的声音:
“信超……”
二字一出,周遭侍卫面色肃然,连不远处立在大路中间的单超都心中一凛。
“我朝律令,行路相隐,凡僧道路遇五品以上官员必须需回避,否则重罪。”
谢云望着前方紧闭的车门,语调间似乎带着一丝非常平缓甚至柔和的笑意:
“——和尚,你可知我是谁,便敢说与我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