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坠马,又被奔马践踏了好?几下,裴盾的胸膛塌下一块,胳膊也诡异的扭向了另一个角度,一双圆睁的眸子中?,净是不可置信的愤怒。像是要说?话?,他啊啊的张了张嘴,吐出来的却是污血,非但口中?,连眼中?、耳中?都渗出血来。
这是要活不成了。被那沾血的手指抓个正着,那亲兵心底一片冰冷。主帅阵亡,他们这些亲兵全都是要陪葬的!然而拼死冲出了敌阵,却在这里马失前?蹄,如何能?让人?心甘?!
他惶恐的抬起头,想要朝身旁的兄弟看去,然而触目所及,全都是闪躲的神色。一时间,场中?只有裴盾垂死的嗬嗬喉音。
没人?能?救他了!
不知谁的马发出了一声轻嘶,突然,有人?拨马,向营外逃去。这一仗,已经折损太多,他可不想再?陪上性命。一人?逃了,其他人?也开始蠢动?,没多大功夫,竟然四散逃了个干净。他们是裴家养的亲兵不错。但是裴盾此?人?刚愎,对待下人?尤其苛烈。拼死拼活却要为个意外负责,谁能?忍受?
眼看周遭人?马逃了个干净,营中?也传来脚步喊声。那亲兵咬了咬牙,伸手掰开了裴盾不停颤抖的手指,转身拉住了坐骑。在营中?兵士冲上来之前?,他狠狠踢了踢马腹,马儿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不可置信的看着身旁人?逃了个干净,裴盾眼中?的怒火变作了恐惧和绝望,手臂用力抬起,他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那只手,最终还是垂落在地。鲜血不断流淌,化作灰败的死寂。
※
梁峰蹒跚步下城头。在城上站了一日,汗水早就浸透衣衫,就连指尖都被弩弦划破,血水顺着手背,淌落在了衣衫之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未曾这样疲惫,未曾这样狼狈。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如同潮水一般的攻击,暂且告一段落。然而这只是第?一日,还不知要守上多长时间。城头之战,向来是意志和决心的较量。当然,还有人?命堆叠。
站在楼梯上,他看向城下。阴影中?,火把下,坐卧着数不清的伤患。城中?的医生护工都拉了出来,依旧有不少人?躺在地上,尚未安置。一是人?手有限,另一则是之前?激战,除了真正命在旦夕的伤号之外,谁不是带伤迎敌?天黑之后,被抬下城头的青壮,立刻激增几倍,一群医护里外进出,仍旧救治不急。
除了医生之外,不少怀恩寺的和尚也在帮忙。包扎伤口的,抬送伤员的,甚至直接立在城边,为死者超度的。喃喃梵唱放在这凄凉的场景内,竟然有了点?出尘之意。旁边青壮不论是否信佛,都忍不住驻足观望,似乎想从?这佛音中?,汲取一些慈悲之力。
还有哭泣声。或大或小,在角落中?飘荡。有些是疼痛难忍,有些是恐惧难安,还有些是失去了亲人?的悲痛嚎哭。和梵唱混在了一处,显出几分古怪和诡异来。
看着如此?景象,梁峰只觉心头都被狠狠攥住,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些人?,昨日大多还是埋头田间的农人?,可是今天,他们便拼上了性命,为守住城池鏖战不休。这场战斗,究竟是因为什么,没人?能?比梁峰自己更?清楚。
它是为了,夺|权。
因为裴盾的存在,因为司马越的猜忌。他必须找到一条出路。一条可以让高门投效,让将士归心,让民?心所向,同时也名正言顺的路子。裴盾强硬出兵,乃至刘虎趁势偷袭,他都算到了。也同段钦、奕延、孙礼等人?做了万全的谋划和安排。只为了想尽一切办法?,顺利从?那个新任都督手中?,接掌并州的统兵大权。
他作对了吗?
如今城中?所有高门都派出了私兵,报名参战的青壮不计其数,甚至只要他登高一呼,老弱妇孺也会攀上城头。离石之战后,那些将军也会认清谁才是晋阳,乃至并州的唯一希望。若是不出所料,裴盾则会战死沙场,为他扫平最后的屏障。
他做到了。也造就了眼前?的一切。
若是不打这一场仗呢?若是提前?把裴盾杀死在都督府中?呢?一旦新任都督意外身死,晋阳城中?又会起多少波澜?他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压制高门,甚至对抗朝廷,救下更?多的性命?那个选择,又会死掉多少人??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选了一个,就要牺牲另一个。而他,选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那个。
用人?命做出的抉择。
也许是因为站的太久,城下突然有人?发现了他的身影。
“使君!”“是佛子!”“药师佛保佑!”
稀稀落落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连呼痛和哭嚎都被压下。不少伤患挣扎着爬了起来,想要对着那个如同神佛一般的贵人?顶礼膜拜。
看着那一副副真挚无比的面?孔,梁峰突然觉得肩头的铠甲,重的让他难以忍受。张了张嘴,他才挤出些声音:“多亏你们,守住了晋阳。明日仍会有鏖战,会有伤亡,不过晋阳尚在。多谢诸君。”
说?着,他深深弯下了腰背,向着那些跪拜的人?群郑重回礼。
喧哗声更?大了,甚至都有了让人?动?容的涕零。梁峰用力咽了咽唾液,那哽在喉中?的东西,却始终未曾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说呢,梁少本质上不是一个枭雄,相反,他一直担任着颇有责任心的公仆角色。从来到这个乱世,他未曾真正用过权谋。一切都是一点点打拼出的。
但是升到了高位之后,就会有一些必要的选择,一些艰难的,让人寝食不安的决断。这是他必须面对的东西。
有得,就必定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