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静。
毫不夸张的说,几乎所有人的表情和眼神都是呆滞的。从林升云、副导演和编剧,乃至就在半分钟前还在小声质疑嘲笑的助理、工作人员。
这短暂的一个画面给他们的感受,‘惊艳’二字远远不足以概括。
一种莫名的情绪旋涡感染了整个空间,一点点席卷着所有人的心脏,往更加苦涩酸凉的地方行去。
他们被代入了林殊恒的情绪磁场里。
心绪随着共鸣震颤,那一瞬间沉到深海底的绝望,甚至让人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因为太累了,太痛苦了。
林升云沉默着没有喊卡,于是这半分钟定格成了意味深长的一个长镜头。
方怀眼睑完全垂了下来,他像是痛到极致说不出话来,眼眶通红,蜷缩在地上,熹微的光落在眼睫上,肤色在这样的光下是一种透明到似乎能看见血管的瓷白。他的领口在动作中被扯开些,锁骨和腰线是少年独特的美感,却与任何旖旎的情色意味无关。
一种更加深邃沉重的情绪笼罩着整个画面。少?年被尖刺刮出鲜血的掌心里捧着支离破碎的玫瑰花,而他垂着眼眸,在沾着尘埃的花瓣到尖刺上,吻了又吻。
像是造物主笔下意犹未尽的一副油画。
不远处,被卷成一团的废稿纸上,细细勾勒着一个青年的轮廓。林殊恒一辈子?画了无数副关于那个人的画,没有任何一幅画出现全貌,无论素描、油画和水彩。这些画稿不为人知,寂寂无名地放在他私宅的地下室里,落灰了数年。
他爱他,从前没有人知道,今后也不会有。
不知过了多久。
大家只觉得时间忽然很长,但一看时钟,才?不过半分钟而已。这其实已经超时了,只要林升云不开口,就没有人去打断他。
甚至心里还隐隐有期待。许多人从刚刚那几秒里窥见了方怀无限的可能,让他们想要多去看一下,想看看他究竟还能带来什么惊喜。
蜷缩在地上的少?年慢慢站了起来。
他垂着眼眸整理衣领,短短几个呼吸间,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模样。他是林殊恒,林家的小少爷,高门家训教育着长大,在任何时候都有不堕入尘埃的高贵品格。
方怀脊背挺直,走到桌边,将玫瑰花夹进日记本中。再然后,他俯身,捡起刚刚被随意团成一团的画稿。
这是他不敢给那个人看的东西。
是他的卑劣,他的懦弱,他鲜血淋漓的一颗心脏。
少?年脊背挺直,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画稿。他微微偏着头,让画稿正对着光线,让镜头能够拍进画稿上的东西。那是铅笔细细勾勒出的素描,一个人的侧脸。
他细细端详的半晌,看着看着,唇角忽地扯起,露出了一个笑。
……一个笑?
众人一愣,定睛看去,发现镜头里的少?年的确是笑着的。他不久前还痛苦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刻却忽地笑了,浅琥珀色的眼睛都弯起来,很?开心似的。
握着画稿的手却攥得很?紧,紧到指节发白。
他笑着笑着,忽然眼眶通红,落下泪水来。
“……”
所有人的心脏一瞬间就揪紧了。
他明明已经哽咽到浑身颤抖,却一点没发出声音,唇角抿紧,仍然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的模样。
这是十九世纪初普通的一天,叫卖报纸的人吆喝着,窗外是大片铺开的湛蓝天幕,人烟熙攘,风和日丽。他才?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一切未来的苦难与酸涩都还来不及轮番上演。
他的人生还很?长,但前面的路已经有乌云长久地笼罩下来。
不知多久后。
方怀看向林升云,这个镜头到此结束。
林升云屏息了许久,到这时才从肺部里长出了一口气。他扬起手,如释重负地喊:
“卡!”
.
那声‘卡’刚刚落下,方怀便松了口气,浑身软下来。
太累了。
在镜头前保持每一个细节的到位其实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在正式开拍之前,他用了不少?的一段时间来熟悉走位和机位的问题。而工作人员走上去清场,助理李云云给方怀递了毛巾和水,除此之外,更多的人围了上来,想要和方怀说说话。
在片场除了工作人员,还有些闲着没事的演员、群演,这会儿他们的态度和几分钟前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帅啊啊啊啊啊!”
“进步这么快,有什么诀窍吗?”
“你下次对剧本有什么异议,最好提前跟我们商量,”编剧说着说着,最后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不过,这次很好……非常好。”
方怀身边围了一大圈的人,他一边礼貌地回答问题,一边越过人群,往门口看去。
叶于渊果然来了,他说到做到。
说来奇怪,从他进来的那一瞬,就有不少?的人注意到了他——但是他周身的气场过于不近人情,竟然没有几个人有胆子?上去搭讪,唯一一个女演员上去说了两句,很?快被叶于渊冷淡的态度给劝退了。
也因此,此时叶于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很?高,笔直地立在那里,肩上落着午后的光,身形忽地显出几分寥落。
而方怀身边却有非常多的人,那些人喜欢他、夸赞他甚至吹捧他,他在许多人的瞩目之下,伸出喧闹的氛围正中央。
西装规整的男人沉默地立在那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了方怀半晌。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细看去是很温柔的,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像是在为少?年高兴。片刻后,他眼中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微抿了下唇角,敛下眸子,转身向外走。
“你一定会红的,说不定会拿奖,”方怀身边是不知哪一个小配角,在他喝水时一直喋喋不休,“你太有天赋了,方怀……方便加个微信吗?”
“抱歉。”
方怀甚至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看向门口放下水瓶,手指收紧了些,忽然站起来。
他分开人群,往门外走去,脚步逐渐加快。
“叶于渊。”
那人脚步微微一滞。
周围喧嚷的、嘈杂的声音也收了收,许多探究的视线往这边投射而来。大多数人其实都看到了叶于渊,心里也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都不敢确定,于是一瞬间都竖起了耳朵。
“我……演完了。”
却没想到,最后方怀说出的是这么普通的一句话。
其实方怀有点忐忑。
他对人的感情变化其实并不迟钝,他能感觉到叶于渊似乎是为他高兴,又似乎莫名地有些不高兴。方怀也不知道要?怎么让对方高兴起来,下意识地说了心里的话。
他演完了。
这一场戏非常难,早上八点就开始拍,NG了十多次,到最后心理?压力非常大,好不容易拍完了。方怀从来没有跟别人诉苦的习惯,说到这里,却忽然特别想告诉叶于渊,这场戏拍的很?不容易。
方怀一时间也有些困惑,他跟叶于渊说这个是想干什么?
片场里人来人往,嘈杂极了。不过隔着一扇窄窄的门,外面却是湛蓝如油画的天幕和宁静的小城市,蝉鸣声长。
叶于渊背对着他,许久没说话。
半晌后,他似乎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转过身来。
他垂下眼睑,眼神很?温和地看着方怀。有那么几秒方怀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而叶于渊是他的叔叔之类的长辈。叶于渊伸手,帮他理?了理?有些乱的领口。
“我知道。”他低声说。
他当然知道他演完了。
方怀干净的浅琥珀色眸子看着他,心里莫名有些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