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霜冻》的片场。
这是一个废墟,废弃的木桌和?凳子散乱了一地?,很高的小窗格外,天幕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凝在一起,门背后有些?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杂草藤蔓丛生。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炮火声。
但许多人都知道,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了。
等到后天,甚至是明天早上,敌方投降的电报就会发往华国的每一个角落,折磨了这片土地?近十年的苦厄与灾祸将走到尽头,一切冤屈血迹将被洗刷殆尽,太阳将要?升起来,关于?英雄的歌谣将传彻每一寸土壤。
所?有人都在等,忐忑地?卧在角落、心惊胆战地?缩在阴影里,听?着这最后一次炮火喧天。
少年——或者说青年,他穿着一身军服,右手拎着酒瓶,与身边的人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他是高挑瘦削的身材,双排扣,裤管收束进军靴里勾勒出笔直的长腿。这身衣服很衬他,让他显得英俊又挺拔。他的军服穿的非常规整,扣子一丝不苟,肩章熠熠生辉,有种?与杂乱背景格格不入的庄严气质。
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他面颊上有从右耳到唇角的一道伤痕,肩膀和?腹部都有绷带,包扎的是在不怎么?样,且在渗血。
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青年俯身坐下,取下帽子一捋头发,浅琥珀色的眸子显得干净又平和?。他随意道:
“等这阵子过去,小董也能继续唱戏了,我家里还有一柜子碟片。他要?是想要?,去拿就是了。”
“我前?些?年捡了一个男孩子,家里还留着点钱,可以送他去上私塾。”
“还有——”
他与身边的人对视半晌。
他身边那?人军服外套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同?样是灰头土脸、满身伤。那?是个相貌俊美?的男人。这个人叫莫霜冻,以前?是个抽烟打牌的二流子,说来好笑,两个人还是在街巷里打架时认识的。
当时大概都没想到会有现如今这一幕。
窗外是喧天的轰鸣炮火声,越来越近,时间不多了。
“还有……”
青年微微抿唇,掌心攥着一枚玉佩,却迟迟不敢伸出手。
他身边的男人到这时才‘啧’了一声。
“要?给你的情人带东西?”男人斜着眼看他,声音沙哑又懒散,“自己给去,老子没空。”
“不是情人。”青年立刻赧然?地?否认道。
他垂下眼眸,不大好意思地?捋了捋额发。忽然?他吸进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都是白的,咳出些?血沫。
两人都看着地?上的血迹。
莫霜冻沉默了半晌,从他手中拿过那?枚玉佩,在掌心里随意抛了抛,笑得懒散:
“行吧,算你欠我的。”
“他是我……挚友。”青年笑了笑说,“谢谢你。”
“出去之后别说我死了,就说我在执行秘密任务,收尾工作,要?好长一段时间出不来。”他犹豫片刻又说。
男人没说话,片刻后漫不经心地?笑着,‘嗯’了一声。
“干杯。”
两人握着酒瓶再一碰,各自饮尽了最后的酒。
炮火声近了。
男人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灰尘,与青年拥抱一下。
“一路平安。”
“你也是。”
这便算是告别了。男人很高,走路的姿势也是吊儿郎当的,血迹顺着脚踝往下淌,他一手拎着把枪和?空酒瓶,一手举起,头也不回地?同?青年挥了挥手。
没有黏糊或者刻意悲惨的告别,两人都显得洒脱而率性,仿佛前?面伫立的不是生死,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场宴会或者赌局。
前?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九死一生。
男人从门口走远,而他身后,青年在废墟中站定,对着男人离开的方向、也对着光亮远远投射来的方向,笔直站立,行了一个庄重严肃的军礼。
快要?天亮的,熹微的光线凝聚在他眼中,一点点氤氲成了更加深邃刻骨的情绪。
在灰蒙蒙的天幕之下,青年的相貌有种?不可思议的英俊,他眼睛里倒映着无边长夜里的火光,倒映着壮阔的万里山河,倒映着即将到来的一场破晓——
信仰的火种?连绵不绝地?燃烧着,让他即使伤痕累累,即使身处泥泞尘埃,也有不堕尘土的高贵品格,光风霁月,君子傲骨。
无论是歧途、末路,亦或是死亡。
他身后,窄门忽然?被猛烈敲响,半晌后被人踹开!
青年却没动?。他甚至没有回过头看,而是平和?地?一捋额发,戴上军帽,正了正。
他身后,无数把枪对准了他。
“东西在哪里?”那?是个身材短粗的人,一脸横肉,紧紧盯着他,“不想死就拿出来,老子没时间跟你浪费。”
青年眼神温和?,扬了扬手中的物事:“这个吗?”
那?人眼中一瞬间闪过惊喜:“算你识相,快点——”
下一秒,他的面色一点点青了。
青年擦亮火柴,火光一点点吞没了那?小半张纸片,夏末的风一吹,灰烬扬了漫天,像一个无声又肆意的嘲笑。
“我林殊恒一生,”辛辣的酒淌过喉咙的触感仍在,因为长时间的颠沛奔波,他的嗓音已经沙哑了,却依然?清朗平和?,丝毫不见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恐惧。
他朗声道:
“不为任何人而死,只为信仰而死。”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片刻后垂下眼眸。
所?有炮火与喧闹倏地?远去。他看向有光透出来的窗格,一瞬间好像跨过了数年的岁月,回到那?片湛蓝的天幕之下。阳光灿烂,白鸽高飞,江南小城的水声桨声悠悠传来。
那?个人掌心握着一朵玫瑰捧给他,对他笑了笑。
无数画面走马灯一般淌过。
——不为任何人而死,只为信仰而死。
而……那?个人,是他的信仰。
废墟里,清晨的光线下,青年手上握着一把手枪,食指搭在枪栓上。这把枪只剩最后一颗子弹,是留给他自己的。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所?有逝去的、不曾拥有的都一一回归,他隐约觉得自己是拥有过他的。他们在江火灯影里接吻,在元宵灯会买下糖人,从少时相伴到老来厮守,养了一个小男孩。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愿意与自己和?解,愿意妥协,愿意承认。
——他爱他。
青年闭上眼睛,唇边含着笑,扣下扳机。
.
“卡!”
林升云喊完,长出一口气:“封朗留下准备下一场,方怀……方怀可以休息了,回去琢磨琢磨明天要?怎么?演。”
他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摄像机里的回放,简直是越看越满意。
他敢笃定《霜冻》会拿奖,当然?这是不能说的,说了会有他狂妄自大的嫌疑,不过——方怀演的,是真的好。
和?戛纳影帝对戏都不显逊色的好。
当然?,这里面还是有封朗故意收着、让着他的因素在,这一场是林殊恒这个角色的最后一幕,即使莫霜冻是男主角,再去抢戏也不合适。但不可否认,方怀的确有灵气。
林殊恒这个角色的最后一幕拍完了,方怀也快要?杀青了。
他只剩下最后一场,那?是场独角戏。之所?以把这一场压在最后的原因,林升云没有跟任何人说。
助理李云云给方怀拿了毛巾,他身上还有特效妆和?人工血浆什?么?的,拿着毛巾擦汗后,有喝了口水。方怀很认真,即使只剩下最后一场也一点不懈怠,拍完了下来眼睛仍然?盯着剧本,在看下一场戏的内容。
直到林升云对他招了招手:
“方怀过来一下。”
方怀立刻站起来往这边走:“林导,怎么?了?”
“后天是你的杀青戏了,剧本上没有台词,对不对?”林升云咳了咳,故作随意道,“我借了一个东西,今天刚到,你拿回去看一看,明天告诉我该怎么?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