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清一边按住胸口乱动的黛黛一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殿、殿下,”小太监擦着冷汗,“娘娘那里刚得到消息,陛下要派人带您去净池……”
他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来龙去脉。
昨晚皇帝夜游鹿台,突然看见东方一道金光闪烁,夜空被劈裂成两半,狂风呼啸中有一物从云中坠下,其形犹如金龙,刺眼至极。
皇帝大呼神明将至,连忙派人去寻,哪知寻遍整个皇宫都没发现神明的迹象,惹得皇帝勃然大怒。之后又派人去请了国师,几番算下来,才知道东南方有人煞气太重,冲撞了神仙。
国师又言,若想重新迎回神仙,那人必须在净池里虔诚供奉,洗净煞气,再由他亲自祈福请神。
在场之人听后面面相觑,东南方有煞气之人,除了淑妃那个孩子还能有谁?
初春的净池水,冰凉刺骨,一身强体壮的侍卫在里面待上片刻都能冻掉一层皮,更别说那弱不禁风的六皇子,一不小心就要丢掉半条命。
消息传到淑妃耳中,连忙差人想将谢昭清偷偷带出宫躲一躲。
“娘娘已经去求见陛下了,可陛下的人现在到了门外,这该如何是好。”小太监急得团团转。
谢昭清听完微愣,半晌后,说:“先开门。”
趁着小太监去开门的功夫,谢昭清把怀里的黛黛掏出来,放在手心。
“你乖乖待在房间里,有人来了就躲着。我没回来前,你不准出去。”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黛黛点点头,直到看着谢昭清消失不见,她才抱起一颗小珍珠啃了下去。
*
谢昭清带着小太监走出门,就看到黑压压的十几人。领头的是一白发老者,身穿黑白相间的长袍,手持拂尘,清风道骨的样子,正是小太监口中的国师徐吉。
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人气,平静无波,看着谢昭清的眼睛仿佛看待蝼蚁。
谢昭清记得初见他的时候,对方也是这个模样,近十年过去了,不仅没死,居然还从最低等的神使变成深受皇帝信任的国师。
“这老神棍……”谢昭清啧了一声,随即眉目一展开,顿时多了几分弱气。
他的模样与淑妃有三分相似,不蹙眉的时候,很容易让人想起江南烟雨,掩去了眉宇间的锋利。
“久不见国师,别来无恙。”
徐吉目光扫过谢昭清背后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扯了下嘴角淡淡道:“想必六皇子已经知道发生了何事。”
谢昭清点头称是。
“为陛下分忧乃是我等荣幸。待日后陛下修成长生之道,必会念着六皇子你的好处。”
徐吉一扫拂尘,“六皇子,这边请。”
说完,便率先走了出去。
他身后的人立刻将谢昭清夹在中间。
不像是请,倒像是来挟持的。
谢昭清笑容淡下去,对焦急的小太监摇了摇头,让他留在原地守好门。
出门时,乌云遮住月亮,他抬头看了一眼,夜路出门,万里无月,看来不太吉利。
净池离淑妃的清漪宫要穿过数道宫巷,夜风袭来,领路的小徒弟直打哆嗦。他裹紧衣服,把冷得像块冰似的手揣进怀里,然后偷偷看了一眼谢昭清。
小徒弟跟着徐吉三年,平日净干些打杂的事,直到今日才见到传闻中的六皇子。
他是淑妃独子,据说出生之前就颇受皇帝喜爱,数不清的赏赐往淑妃宫里送,朝中甚至有人猜测太子之位恐怕要落在这个孩子头上。
谁知六皇子诞生之日,皇帝突发大病,宫里也连连死了几人,一时朝野动荡。
有人猜测六皇子乃煞星转世,恳求皇帝将六皇子送至宫外。皇帝原是不信的,直到当时还是神使的国师冒死将六皇子送出去,重病中的皇帝才逐渐好转。
这下皇帝就算不信也要顾及朝野上下的流言蜚语,于是下令六皇子无召不得回宫。八年后,淑妃以思念孩子夜夜难眠为由,才把六皇子接回来。
可终究是在小门小户里养出来的孩子,一身的性子既没有淑妃的温和,也没皇家的气度,全然一纨绔子弟,在其他皇子公主面前也总要惹些笑话。
撇下真假难辨的传闻,小徒弟这下见了谢昭清,煞气什么的倒是看不出来,只觉得这人瘦得很,待会儿下水估计撑不住半个时辰。
少年侧脸在宫灯昏暗的光线下忽明忽暗,看不清神情,似乎感受到有人正在看他,不经意地抬了下头。
对视那一刻,少年眼中露出的晦涩冰冷让小太监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往他头上泼了一瓢冷水,激得他瞬间清醒。
然而等他再看过去时,又像是一场错觉。
邪门了。
小徒弟怔怔愣愣,直到身边的同伴捣了他一下,他才发觉已经到了净池。
此时正值午夜,净池边却被火把照得宛如白昼,一行人早已等在此处。
谢昭清的眼神在淑妃担忧的脸上扫了一下,最后落到人群中的惠安帝身上。
惠安帝年逾四十,面目周正,早些年还励精图治,如今沉迷仙道,整日要在那丹房修行,几乎已经被掏空了身子。
走近了,便能闻见一股香味,有些苦涩。
惠安帝身后的小太监手上捧着香盒,里面青烟缭绕。此刻的惠安帝整个人被笼在烟雾下,神情有些飘然。
奇迹般的,谢昭清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他曾经在淑妃身上也闻见过,据说是由国师在外寻了上千种奇珍异草,历经百日炼制而成,全朝上下仅皇帝一人有资格享用,只有极其得宠的人,才会被赏赐一些。
淑妃多年前用过一次,只是谢昭清闻不惯,便不再用了。
今日再闻,谢昭清不动声色掩下心中涌起的一股反感。
把谢昭清带过来的国师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恭敬地对惠安帝拱手:“陛下,时辰已经快到了,是否开始祈福?”
惠安帝睁开浑浊的眼,毫无感情地扫过谢昭清,便道:“开始吧。”
淑妃忍不住小声央求地喊道:“陛下,今夜露寒霜重,昭清他身子差,恐怕是撑不住,要不还等白日再入水吧。”
可还未等惠安帝开口,一旁便有妃子轻笑道:“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午夜时分煞气最重,乃是洗煞祈福最好的时候,等到了那白日还有什么用。”
淑妃闻言脸色一白,正要再劝。
惠安帝便冷冷开口警告:“不要再说了。”
可那是她儿子,如何能不心疼。
淑妃咬着下唇,顶着惠安帝冷冰冰的眼神,将裙摆撩起,正要下跪:“陛下,求您……”
“母妃,”谢昭清突然冷不丁地开口打断她,“儿臣愿意为父皇去净池祈福。”
“终归是儿子的原因,才会冲撞了神仙,儿子闻后一直心中难安,此番能够补救,那是再好不过了。若因为拖延又惹恼神仙,那儿子真不知如何才能洗清身上的罪过。”
谢昭清深吸一口气,继而看向惠安帝,带着一丝藏在眼底的孺慕:“只是儿子不曾练武,不知是否会晕倒,要是误了父皇的大事,请父皇代儿子向神明谢罪。”
话语很轻,却一字一句奇异地说进了惠安帝的心坎。
惠安帝脸上冰冷的表情微松,略带诧异地看了眼这个不出色的儿子,他没有错过谢昭清眼中的那丝孺慕之情。心中更觉得奇怪,没想到平日没放在眼中的儿子居然是这样想的。
他当然知道净池里的水能要人命,但与神仙比起来,一个命里含煞,还不出色的儿子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现在他又有点迟疑,若是真晕了,难道自己还能让一个儿子死在里面不成?
思索半晌,惠安帝道:“你先下去,待国师祈福完毕,神明降临,朕就让你上来。”
这是让步了。
淑妃面色一喜,连谢昭清一反平日的态度都忽略了,只求那神明尽快降临,让她的儿子少受点罪。
“多谢父皇,”谢昭清行了一恭敬的大礼,随即向一旁神色难辨的徐吉笑道,“有劳国师了。”
净池是建在高台上用块石垒成的一水池,一人多深,四周有龙头引入活水,此刻水面冒着寒气。
惠安帝没有同去,而是站在台下,让国师和谢昭清二人上去。
走近净池,就能感受到铺面而来的湿冷水汽。
徐吉站在池边朝天吟诵,语言奇怪,似蛇似虎,听不出具体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