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桐忍笑,从后视镜里看蒋蓁:“带你去见一个人。”
蒋蓁眼睛一亮。
“到时候别乱说话。”蒋桐在蒋蓁的兴奋中感到一阵羞赧:“还有……回去之后别跟你小姨说。”
“放心吧!”
男孩故作成熟,想要拍蒋桐肩膀,奈何身高不够,只能拍拍他的大腿。
“这是我们俩的秘密。我谁都不说。”
车开出市中心,驶向城郊别墅区,蒋蓁扒着车窗张望着路边浓荫掩映下一栋栋精致二层小楼。蒋桐刚把车停稳,蒋蓁就在一边悄悄扯他袖子:“我们不是在外面吃饭么?第一次就上门拜访不好吧。”
他神情有些扭捏:“我……我都没准备好。”
蒋桐失笑,忍不住上手揉乱他的棕色小卷毛:“这就是餐厅啊。今天吃私房菜,一栋房子就我们一桌。”
“哇哦——”蒋蓁震惊地睁大眼,随即警惕地仰头看蒋桐:“你不会要吃软饭吧。”
蒋桐拉着他的手迈上台阶,闻言差点没摔个跟头。
“我真地要跟蓓蓓谈谈,你都是从哪里看来这些奇怪的东西。”他低头最后一次告诫蒋蓁:“记着我路上说过的话,今天的事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蒋蓁用力点头。
蒋桐笑笑,一步向前推开了别墅大门。
察觉蒋桐的变化后,蒋蓁偷偷想象过自己“继母”的样子。虽然在车里开蒋桐的玩笑,但蒋蓁内心深处,还是以为蒋桐的情人是个女人。
童话故事和电影电视剧里的后妈往往是反派角色:画着大浓妆的漂亮女人,丈夫面前小鸟依人,然而为人冷酷自私,以暗中虐待继子女为乐。然而蒋蓁凭直觉以为蒋桐不会喜欢这样的人。深夜,房间里熄了灯,小郁在下铺睡着了,嘟嘟哝哝说着梦话,蒋蓁独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描摹想象中女人的面孔——她一定不会难看,但相貌也算不上多么出挑。一个会在人群中湮没的年轻女人,皮肤细白,和蒋桐一样戴眼镜,黑色长发披在肩头,几绺垂在额前。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和善,像幼儿园里他最喜欢的小张老师。
他津津有味地想着,直到一股惶恐从内心升起。她喜欢他吗?一定不会喜欢的吧。等蒋桐和她结婚,等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该怎么办呢?就算她是个善良的好人,和无亲无故的别人家的孩子相比,还是自己的宝宝更重要吧。蒋桐到时候会把他送走吗?蒋蓁在黑暗中瞪圆了眼,他才不会这么轻易被赶走的!
毕竟他已经是他法律上的爸爸了。
毕竟……毕竟他还挺喜欢他的。
蒋桐带他去见那个人,蒋蓁心里其实很高兴。他决定今天破例配合一回蒋桐,好好表现。蒋蓁调整表情,摆出一个极为天真可爱的笑容。走廊灯火映在他眼中,令他棕褐色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如透明玻璃球,今晚他要一击即中,做个世界上最礼貌最听话的小朋友,让蒋桐的女友爱上自己。
餐厅的门开了。他抬起头。
餐桌边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漂亮的年轻男人。
“这是keh”蒋桐把他向前轻轻拉了一把:“keh,这是我儿子蒋蓁,你也可以叫他dennis。”
漂亮男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跪下身子,与他平视。虽然从性别开始一切就都不对,但他笑起来的样子和他想象中一样——眼睛弯弯,像一只猫。
他的睫毛可真长,比班上最漂亮的小姑娘还长。
“你好”他向他伸出手,他的手相比他太大了,很容易就可以把他的手掌包住。然而他认真地牵着蒋蓁的手指,像对待一个成年人。
“很高兴认识你,希望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他决定了。蒋蓁晕乎乎点头,一面在心里发誓。如果有朝一日keh和蒋桐吵架,他要无条件站在keh这边。
开车来餐厅的路上,蒋桐表面上镇定,内心相当忐忑。蒋蓁不算是传统定义中听话乖顺的模范儿童,肖凤台的脾气更不必说了。他花了大力气说服肖凤台跟蒋蓁见一面,此刻突然后悔,满脑子都是这一大一小互相不对付,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尴尬画面。
然而出乎意料,蒋蓁相当喜欢肖凤台,以至于使尽浑身解数,表现得像家居用品广告里点缀画面的模范儿童。肖凤台么,在外永远是春风和煦看不出脾气的模样,一顿饭竟然在欢声笑语中顺利结束了。
私房菜馆也是主人住家,屋后小花园养了几只兔子和一只山羊。饭后,蒋蓁被带着喂兔子摸羊,蒋桐和肖凤台留在露台上喝莫吉托,远望男孩雀跃的背影。
“银杉的提案来得很及时。”肖凤台冲抱着兔子蹦蹦跳跳的蒋蓁笑着挥挥手,说话内容却与此刻温馨的家庭气氛格格不入:“美国那边多久才会正式公布?在此之前,c轮融资我建议先拖一拖。”
“银杉是上市公司,内部流程冗杂。下个月月中应该会看得到结果。出了路巍的事情,几个有意向的机构都要求重新做尽调。我们账上现在还有钱,他们想做就让他们慢慢做。”
“你进入华清的时点很好”蒋桐说话时,神态中有一丝掩饰得很好的自矜:“等银杉公布跟我们的合作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价格了。”
“那是自然。”
肖凤台扭头看楼下小花园,避开蒋桐的视线:“我看准的投资从不亏本。”
蒋桐无声地笑了。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他把杯子随手放在窗台上:“时间还早,去我家坐坐?”
肖凤台面露迟疑,没有言语。
他从前其实经常去别人家,也不时带人回家。“上我家坐坐喝一杯。”类似的邀约不知道收到过多少次。可自从与蒋桐交往,两人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谁都不曾越雷池一步。
这是一条隐形的界限。越过界限,回忆汹涌而来。新加坡半拉着窗帘的小公寓,青涩急切的触碰,喘息,亲吻。他的手覆盖在他手上,白纸上一笔一划,写“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再前一步,就没办法轻易抽身离开了。
“走吧。”蒋桐握住他的胳膊,温柔的牵扯,只要肖凤台轻轻一动,可以随时挣脱。
“你想不想吃夜宵?等dennis睡了,我给你煮馄饨。”
“冰箱里冻着虾肉馄饨,我昨晚刚刚包好的。很久不做了,不知道好不好吃。”他笑得有些羞赧:“我记得你喜欢吃有虾仁的。”
肖凤台心里一松。
“走吧。”
他挣开蒋桐的手臂,快走几步超过蒋桐,掩饰自己无所适从的神色。
蒋蓁折腾了一晚上终于耗尽体力,车开到一半就耷拉着脑袋睡着了。小孩子睡觉沉,将桐怎么拍他都不醒,只好把他从车上像拔萝卜似的抱出来。Dennis上小学以来个头与体重见涨,蒋桐把他从车库一路抱到家里沙发上,累出一头汗。
“冰箱里有果汁,厨房水龙头装了净化器可以直接喝,杯子在橱柜里。”他低声对跟在身后进家门的肖凤台嘱咐:“你先坐坐,我给dennis收拾一下。”
蒋桐不把他当外人,肖凤台也就从善如流,自己从橱柜里拿个杯子接水。蒋桐拖着半梦半醒的dennis刷牙洗脸,肖凤台优哉游哉翘着腿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环顾观察房间四周。
蒋桐的公寓不大,胜在户型方正,晴天应当光照充足。房间四白落地,木地板干净光亮。家具不多,原色为主,虽然毫无装饰,胜在干净清爽。沙发上躺着几叠叠好来不及收的衬衫衣裤,茶几上几本翻开的学术期刊与儿童画报堆叠,客厅一角停着一辆儿童自行车,车身闪亮,与客厅整体风格迥异,又和谐统一。
洗手间传来水流声,夹杂着蒋桐的低声叮嘱,令人昏昏欲睡的白噪音。肖凤台放松身体,背靠着松软沙发,身体像浸泡在热水中,一阵暖洋洋的舒适。他也开始困了。
“醒醒。”他是被蒋桐推醒的,男人满脸哭笑不得:“你要是也睡着了,我可背不动你。”
肖凤台清清嗓子缓解尴尬,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要煮馄饨吗。”
于是两个人一起进厨房。蒋桐干活,肖凤台抄着手围观。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馄饨现成,锅里水烧开下锅,等沉底的小馄饨一个个升到水面,随水泡上下浮沉,再在锅里下几片紫菜洒一把葱花就能关火上桌。
没有人说话,汤水沸腾,天然气嘶嘶燃烧。淡白水汽从水面升腾又稀释飘散。温暖而潮湿的食物香气,渐渐弥散在整个厨房。
象牙白面皮渐渐半透明,薄而软,随水流浮动。馄饨熟透了,当中透出浅淡的红,让人想起十七八岁女孩子害羞的脸颊。也像初春小河边开桃花,一点一点,极嫩而薄的颜色,被春风轻轻一揉,就要零落飘散。
蒋桐专心照料汤锅,神情投入,仿佛锅里翻腾的不是馄饨而是某种重要的实验材料。水汽扑到眼睛上凝成白雾,他就摘下来用衬衫一角擦净。本应滑稽的画面,却不知为何使人觉得温情。肖凤台靠在门边,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没有十年前的是非纠葛,此刻初遇,也许或早或晚,他还是会被蒋桐吸引。
英俊而不过分出挑,聪敏却富自知之明,春水一样清淡温柔的男人,力量却是内化的坚韧,在不知不觉中冲破阻碍,一路奔流入海。
他的生活里已经有太多的戏剧化因素。华服美食,衣香鬓影,笑容面具下的算计推演。闪光灯照多了头疼,回到家脱下西装外套,高级香水与雪茄的混合气味闻着像夜店后巷垃圾桶。香槟喝多了也会觉得无味,倒不如喝水——清澈无味,穿肠而过,轻松无负担,不至于第二天醒来肌肉酸痛头疼欲裂,像被人暴打一顿。
“看我干什么”蒋桐被他盯得受不了,终于忍不住出声。
“看你好看”肖凤台勾唇笑笑:“这房子隔音好不好?”
蒋桐那个问题,肖凤台还没有给出答案。但两人都不着急。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一起来答这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