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琴声忏悔
第二日大清早,严小?刀起床照例用冷水洗涮,随后将先前?带来的两?个大箱子电器拆包,给严氏家?里安装家?用。
随他过来的那四个兄弟,这才是享受了一趟地?道的公费郊游“农家?乐”,睡到日上三竿了才啃着早点从村口晃悠过来,笑嘻嘻地?问:“老大,这装电器的小?事还劳动您?我们?来做呗!”。
“用不着。”严小?刀横了这帮人?一眼,“昨晚把烟钱都上网打游戏了吧?都打赏给那些?妖精脸了?跑我这化缘来的吧?!”
小?弟们?哈哈大笑:“没——有,我们?有工资薪水的,不用让您给我们?买烟!大哥,您把您的工资留着给那谁买花戴吧!”
杨喜峰捂着腚被严小?刀一脚踹出大门的时候改口:“不不不,我是说给那谁送束花!”
严小?刀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折断成两?截,塞一截在嘴里嚼着。他现在有点习惯用这种方式“抽烟”了,不会散布烟熏火燎的不良气息影响到某人?。他埋头专心做事,接电线,修理电路板子,这就是一个家?里男人?应该干的活儿。
家?里也再没别人?了,但严氏拒绝跟随儿子去城里住,固执地?要留在这片并不带来任何愉悦记忆的土地?上。严小?刀给家?里雇了一个做饭保姆,一个每周过来干点粗活的工人?和一个照料院子花草的园丁,都是熟悉可靠的村民,互相有个照应,但严氏还是习惯自己做饭打扫。布料考究剪裁精致的沙发套、各式刺绣坐垫、以及屋里每样电器上一块绣花防尘罩布,都足以显示女主人?的利索能干。
严妈妈年纪本来就不老,在远近村里这细眉细眼鹅蛋脸就是很温柔标致的相貌,原本不愁嫁,只是命不善待。她忍不住一会过来给儿子擦擦汗,一会又过来喂杯水,过一会又来了,端了一盘玉米饼。
严小?刀说:“占着手呢,我待会再吃。”
严氏说:“你张嘴。”
严小?刀于是张嘴就着他妈妈的手三口两?口啃掉一个饼。
凌河在餐桌旁坐着,视线掠过门外花草,全?部注意力都是这一幅母慈子孝的温馨图画。这幅图中有些?内容他从未领略过,说不清这滋味是惆怅还是心酸,好像瞬间抽缩遁形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学三年级生?,学着慢慢领悟,原来心肠也可以柔软。
也没有多?少机会让他蹒跚学步在这儿慢慢领悟了,缘分?就这么浅薄。
凌河把自己挪到地?上,就坐地?板上陪严氏掐韭菜和择豆角。他不会盘腿,没学过,两?条大长腿以很豪放的姿势伸开,存在感?几乎占据农村小?楼的整个一间客厅,择个豆角都拉开架势颇有大少爷气场,屋子都快盛不下他。严妈也悄悄地?打量凌河,瞄凌河那两?条腿,特意塞给他烤红薯和本地?特产的糖崩豆吃,也看出这小?帅哥最能吃了!
在严小?刀出去院子时,严氏突然瞅准时机开口,小?声含混地?试探:“这孩咂,你也在他们?那里做事?你是跟着小?刀在那间公司里做事的?”
凌河很自然地?点头:“是。”
严妈紧盯着他追问:“你这趟跟着他一起出差去啦?经常出差去的?”
凌河觉着他好像是应该点头吧?“……是啊,阿姨。”
严妈身子明显往前?探,盯他的那种眼神混合了忧虑、不安和不满,眼神顺着溜下来惊痛地?看着他一双残废腿,仿佛迅速就明了醒悟了很重要的事情?。严氏那时神情?异常难过,欲言又止,低声念道:“好好的孩子,以后别跟着他干事,大学生?,干什么不好呢?这么漂亮的孩子,你看你这腿都这样……以后就不要再跟着他,挣那么多?钱干吗?!阔气了,有钱了,跟以前?就不一样了,踏实安稳活着不要出事,比什么不强呢?……”
凌河心中意会,平静地?安慰:“阿姨,严总是个很好的老板,聪明利索能干又仗义,您不用担心他。”
严氏满脸凝聚着纠结和焦虑,这焦虑绝不是偶然发作的感?时伤春,看起来被失望、疲惫和无奈折磨很久了,经年累月得有十年八年了吧。
或许,从戚宝山回来找上门来的那一天起,严氏这样的焦虑就开始了,且与日俱增。这些?年隐隐约约的耳闻目睹,她也不聋不瞎!说白了,五十万现金,就等于把儿子后半生?“卖”给了戚爷。在严氏内心深处,她娘俩不过是换了个高利贷债主,债主从那黑心烂肠子的煤矿老板换成了心思深藏不露的戚宝山,从原来有数的一笔五十万欠款变成根本没数的一辈子还不清的人?情?债!
严小?刀很快回屋,严氏立即住嘴,啥也不说,就是不敢在小?刀面前?提及任何引起母子间不快的话……这儿子说到底不是血缘亲生?,敢说吗?有资格管吗?说得翻脸了跑了找谁去?
临近午饭时间,严氏说要去基督堂参加兄弟姐妹的午餐会,让他们?回城去。
凌河直接提议:“阿姨,我们?俩陪您一起去。”
出门时,凌河悄声对严小?刀耳语:“今天不是周末,教堂一般不举行午餐会。”
严小?刀醒悟:“哦,对啊?”
凌河小?声道:“严总,你妈妈心里有事,担心记挂你,是去教会找人?倾诉的。”
工作日中午的基督堂,与前?一天门庭若市的卖菜场气氛判若两?地?,终于恢复了阳光下圣洁端庄的白房子风貌。每隔一小?时,钟声沉哑哑地?敲响,诉说百年沧桑。
业余的唱诗班练习完毕,从台上下来。
主持圣堂的邱牧师和蔼地?向教友来宾问候,看起来风度儒雅,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凌河其实也不信这些?,但很有礼貌地?向邱牧师行礼。他内心十分?理解,如?严氏这样出身卑微却又被命运百般嫌弃的女人?,大半辈子泣血操劳历经变故,如?今只能与养子和山上一堆坟头相依为命,她最后一点人?生?希望和信仰她不给天父上帝还能给谁?给别人?,谁配承担她的信仰?
基督堂里静悄悄的,果然没有午餐会,阳光透射进五彩的玻璃窗,穹顶精美的壁画放射出透视人?心的光芒。
唱诗班练习的台子上,有一架钢琴,边缘角落看起来颇有年代感?,但还能使唤。
严妈有意夸一夸宝贝儿子,说:“小?凌你听过没有,他会弹钢琴呀!”
严小?刀一听就要变脸,连忙哼道:“妈!我不会,妈……”
严妈诧异道:“你弹挺好啊儿子!”
凌河扬起眉毛笑问:“哦?真的啊?”
严小?刀尴尬地?猛使眼色:“妈我其实不会弹……我那根本不叫会弹钢琴!……”
严氏请邱牧师与她一同进入小?屋,去祷告忏悔了,留下两?人?在空旷的教堂大厅中。
但凡在一个当妈的眼里,自家?孩子啥都是最好的,有个什么才能都忍不住想撩出来显摆一下。尤其在这疙里疙瘩的小?地?方,没见?过多?少西洋古典艺术的世面,能弹几首钢琴曲,足够出去跟山野村汉们?吹嘘了。
凌河是一脸瞧热闹不嫌事大,笑意深邃地?瞅着小?刀:“不必谦虚,严总,我还真以为这有个手脚粗笨只会拿刀剁肉砍柴的糙人?,原来是蒙我,一转眼就露出文艺青年的真面目。”
“呵……行了吧你!”严小?刀知道今天跑不掉了。他又不笨,用他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你在一个喝着洋墨水在欧美贵族学院里长大的少爷面前?吹嘘自己“会弹钢琴”?简直是班门弄斧,还嫌不够出糗现眼?
他自幼一个穷人?家?孩子,哪有条件学习钢琴?他家?里那样,是买得起钢琴的?
他只是长大后每周陪伴母亲过来教堂祷告,抽空向邱牧师讨教。邱牧师善心和气,愿意指导他。半路出家?,半瓶子醋,基础指法一概不会,乐谱他也看不懂,但实事求是地?讲,严小?刀对一切需要用到双手手指的技巧性兼力量性项目都极有天赋,记忆力很好,这就是纯靠天赋和死记硬背弹出来的。
凌河不依不饶:“你弹一个,我听。”
严小?刀皱眉忍住笑:“我真的弹不好,让你这位行家?听了一准笑话我!哼,那我不如?不弹了你就直接笑吧!!”
凌河很捧场地?乐了几声,追问:“你都练什么曲子?”
练什么曲子?严小?刀诚实地?坦白:“曲子我就只会弹三章半!”
严小?刀一只左手放在琴键上,随意流畅地?弹了一些?小?节。凌河发现,小?刀所言非虚,这人?真的就只会弹三支半曲子!《致爱丽丝》、《拉德斯基进行曲》和《卡门序曲》可以顺下来,难度较高的肖邦莫扎特李斯特那是绝对不会。严小?刀又很喜爱和钦佩写出《命运奏鸣曲》的贝多?芬大师,然而这曲子对他也有难度,只会弹第一乐章的前?一半,后面就卡壳了。
严小?刀自嘲出糗地?爆出大笑,觉着十根手指在琴键上不够用了,他在凌河的嘲笑声中将后半部分?弹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能把贝多?芬气得从坟墓里活过来。
仿佛很自然地?,凌河拄着拐蹭过来,坐到严小?刀身边,严小?刀一声不吭就给这人?让出半边琴凳。
也不用语言商量交流,凌河右手指端流水般滑出《卡门序曲》的几个小?节,看了一眼小?刀。严总很不丰富的曲库里,就这支最适合四手联弹,只能将就这位了。
严小?刀就喜欢这样的曲子,欢乐,高昂,气势磅礴,弹起来特别酣畅痛快。他不喜欢过分?文艺阴柔、甚至弹得憋憋屈屈藕断丝连、活活吊起胸中一口气似的曲子,偏好粗犷大气爽快的。